□肖龙
第一次听关于故乡的故事,是父亲口中的“老家”。父亲十五岁离开故乡利辛到阜阳求学,其间遭遇父母双亡,二叔恰值龆龀,三叔不及垂髫,孤露无荫庇,父亲稚嫩的肩膀第一次感受到了同庚之辈无法想象的责任和担当。生活的艰辛达到了无以复加的极端,而父亲用另一种极致的耐力为兄弟三人的生计,在寻求着一线生机。
毕业之后,父亲在距离故乡七十公里外的原阜阳县园艺场工作。但是由于工资低,入不敷出,又辞职插队,在当地落了户,扎了根。凭着一手的好算盘,他在生产队任会计,一天挣两份工分,将我的两个叔叔抚养成人。他一生都认为自己是流落在故乡之外的游子,把故乡当成了永远无法割舍的根,念念不忘那个离开了很久的地方,直至花甲、古稀,直至如今耄耋之年。
父亲就像候鸟一样,每到冬天来临,就拉着生姜,弓着腰,将汗水一路洒向他心中的老家。父亲一次次地亲近老家,一次次与爷爷奶奶相契相聚;又一次次将已经活过来的爷爷奶奶重新又送回土地深处,然后像一匹孤独的骆驼,再次踏上奔往异乡的路。
第一次回老家,是因为三叔的婚事,那年我大概只有六七岁。我无法评估那一刻看到故乡的新奇和喜悦,虽然三叔家的两间破屋让我有了些许的失望,但是满满充溢在胸腔的,是对这个被父亲多少年来反反复复念叨的老家的新鲜感。那晚,我和三叔邻居家的一个小伙伴露天睡在当院。仰躺在苇席上,兴奋地望着故乡深邃的天空,我的困意被一种汹涌的情感吞噬。那晚的夜空似乎异常明亮,浩繁的星辰如同盛夏里成群结队的萤火虫,眨着眼睛笑,争着挤着要把所有的光洒下来。那一夜的星辰,在此后无数个日子里,一次次地被展映在我的梦境里,多少年来就那样不停地眨着眼,冲着我笑。
近些年父亲老了,回去的次数少了。前年春节前,他说很想远在老家的三叔,和三叔通电话时,老泪纵横,失声痛哭。“片云凝不散,遥挂望乡愁。”父亲努力亲近着已经生活了60余年的异乡,心却依旧在故乡的椿树枝头拴着。父亲颤颤巍巍地走下车,步履蹒跚,举步维艰,眼含热泪,四处张望,努力寻找着记忆中的样子。一切都在改变,包括一砖一瓦一条路,一人一事一片房。一切似乎又都未变,除了那渐次离去的父亲小时候的玩伴。回想起少小离家时的情形,如今老大又不能回,父亲几度哽咽落泪,突然间沉默了起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不再说话。
日渐西斜,太阳以这个季节鲜有的温暖眷顾着这个小院。父亲坐在阳光下,目光像是被什么东西扯住了一样,直直地望着地面,蓦然间拉了拉身上的袄,双手撑着椅子两边,慢慢地起身,要逃离一般,坐上了车。
《荀子·礼论》曰:“过故乡,则必徘徊焉,鸣号焉,踯躅焉,踟蹰焉,然后能去之。”父亲在异乡就是一株无根的飘蓬,而当回到了故乡,却又感觉自己像一只无处栖巢的鸟。在两万多个日子里,他无数次在故乡和异乡之间徘徊,踯躅,鸣号,最终却没有勇气去面对故乡的一土一房,一人一物。可能这就是近乡情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