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保
我的父亲是一名养路工,30年人生时光都消耗在绵延弯曲的砂石公路上。
我的童年和少年是跟随父亲在道班度过的。父亲是在1958年“大跃进”、全国各地掀起“大炼钢铁”热潮中,离开农村,成为一名道班工人。
新中国成立初期,老家庐江县只有刘邓大军走过的军二路和庐枞公路,少有车辆行驶,路面都是卵石和砂土,两条车辙,长满了野草。
父亲没有读过书,刚工作时,单位给他发了一辆板车,他和工友们每天拉着板车,带上尖镐、铁锹、铁锤……去养护砂石公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无休止,从无间断。那时候父亲和工友们每逢陡坡时,总是联合起来,三五个人一起喊着“嗨喽、嗨喽”,轮流将满载石头、砂土的板车拉上坡顶。有一次,父亲在拉着重载板车下坡路过高山环形公路时,由于惯性,险些将父亲连人带车翻下山崖,父亲使出全身力气,利用系在身上和板车把上的带子,才从“死亡线”上脱险。
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我隐隐约约记事的时候,父亲用一对箩筐,一头装着我,一头装着石头,第一次走了30多公里的弯曲小道,来到当时的庐巢路棲风岭道班。道班坐落在山脚下,一座土墙草屋的农家房子。我每天总是依偎在道班门前,等待着和父亲一道出工的叔叔们下班,因为他们总会有一些山上野果和各类小鸟捎给我,我会偷偷地将鸟儿放到米缸里。
那时候,我喜欢坐在板车里,随父亲和工友们出工,下班时总是带回来草根、木柴枝等,用作柴火。当时烧饭的炊事员是一位40多岁寡汉头,我喊他“胡大伯”。他很简朴也很勤劳,每次总是看到他将滴落到锅台上的油水用手指头沾着,塞进嘴里,随后发出“啧啧啧”声音。他把从自己种植的菜地里摘下来的豆角、辣椒,还有冬瓜皮、西瓜皮等放在一起腌制,用两个大坛缸装着,放在墙角,上面放着很大的卵石压着。我经常趴在坛口偷着吃,有一次被他发现了,他不但没有凶我,而且还很温和地说:“小兔崽子,别栽缸里了。”于是,我问他:“胡大伯,这缸里腌的石头什么时候能吃啊?”他说:“等两个月以后就熟了,能吃了……”炎热的夏天随着一场又一场的暴雨也渐渐凉了。秋天快到了,父亲要带我回代桥老家了,临行时,胡大伯送我,摸着我的头说:“等你下次来,坛子里石头就熟了,可以吃了。”我当时认为是真的,脑子里总想着能吃到又香又脆的石头。
后来,道班配置了一台手扶拖拉机,在方圆百里也是稀罕物。父亲他们每天便乘坐拖拉机上班养护作业,基本上不用拉着板车步行了。有一次,天快黑了,我和父亲及几名工友下班乘拖拉机回道班,行驶至半路上,发现排气管里冒出火星,驾驶员连忙停下,说:“大家都下来,不好了,可能要爆炸,赶紧熄火!”于是大家便使劲地喊着号子,将拖拉机一直推回道班。
次年春季,父亲因工作需要被任命为庐江县裴桂路金湾道班班长,他带着我和母亲,母亲当时从事炊事员工作。父亲那时很忙,遇上公路水毁等抢修,附近矿厂的车队总是无偿支援。父亲每天上班总带着红色和绿色三角形旗子,用来指挥调度,同时带上一小袋石子,用来统计车辆装载数量。后来所有路过金湾道班门前的汽车,只要父亲招手即停,很多熟人包括我的老师及亲友等都经常请父亲帮忙搭乘便车。有时夜晚附近村民向父亲求救,他便用道班小四轮车将重病人送往县城医院。父亲很快成了受人敬重且有身份的人。
光阴荏苒,转眼到80年代初,家里6亩责任田一直由母亲张罗,我姐姐放弃学业,回家务农。1985年,姐姐出嫁了,家里的农田无法耕种。父亲也因此办理了退休手续,我也告别了中学生时代,和父亲一样成为一名养路工。
1986年1月17日,蒙蒙细雨,我带着稚嫩的学生气,来到庐江县庐白路白山道班,拿着铁锹和工友们一道上路干活了。铲路肩、挖边沟、撒黄土、采石子、扫黄沙……每天超负荷劳作,我由白面书生变成地地道道的养路工人,双手长满厚茧。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当时道班的生活很苦,平时每月工资28元,伙食费每月交5元,基本每天都是蔬菜为主,早晚都是自己腌制的咸菜,一般每周才能买上点肥肉或偶尔从农村买来鸡或鸭烧上一大盆豆腐干,围在一起喝上8角钱一斤的稗子酒,无比充实快乐。
1995年夏天,正值S103省道合铜公路通车,皖江中部江淮儿女告别了昔日的阻塞,迎来了畅通的喜悦。当时,我所在石头道班,管辖的合铜公路庐三路段路面部分出现龟裂、沉陷、坑槽等现象,为了保障合铜公路畅通,省高管局合铜公路管理处筹备组发出“战高温、抗酷暑,大干三个月”的号召。筹备组领导安排我带领一班人一头扎进路面挖补抢修工作中。我们拼命奋战在抢修保畅的日子里,突然有一天,老家一位亲戚来到工地气喘吁吁地说:“你父亲病重住院了,你赶快去看看吧!”父子情深,可工地又怎么办?我心里矛盾极了。那天夜晚,我骑上单车行程30多公里悄悄地赶到父亲的身边,母亲埋怨道:“儿啊!你怎么到今天才来?老头子快不行了!”望着床前的病危通知,我泣不成声。那一夜,我紧紧依偎在父亲身边,久久不忍离去。第二天清晨,父亲微微张开嘴说:“孩子,爸爸没事,你快回单位去,把工作干好要紧!”我的泪水不停地流淌,想到父亲那么多年在道班里艰苦的煎熬,心里愈加难受。脑海里总是浮现我陪伴父亲在道班里的岁月,我就是在他那淳朴、憨厚的笑容中快乐地长大,从儿时就喜欢过往的车流,深深地热爱和崇敬父亲道班的职业,我的人生就是从那里定格。
不久,父亲离开了人世,我无限悲伤。古人云“忠孝难得两全”,我带着内疚和悲痛投身到工作中。抢修工程结束了,夕阳下,我站在平坦宽敞的公路上,眼里噙满泪水,仿佛看到了眼前的道路在延伸,看到父亲期望的眼神……光阴似箭,转眼离开道班已有20多年,而父亲在道班经历的日子渐渐被遗忘,然而,对父亲思念那么刻骨铭心……正是耳濡目染父亲和自己经历了道班生活的艰辛和磨难,才使我的思想不断升华,更加珍惜、热爱自己的事业,从而,激励和鞭策我努力前行,永不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