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
石头颂
它们,都是被上天遗弃,又被山尖领养的孤儿,在绝顶,在云起处,对着岁月悔思。在宁静的渊深里,对着星辰认错。无悔于大地曾经摔散的骨头,抱紧残肢缺臂,置放在灵魂的高处。
孤坐,独守,忘情。花开花落,云聚云散,枕风眠露,浸霜沐雪,守道安贫。
峭壁装饰门楣,开门即是辽阔大野。
岚霭修饰心梦,睁眼便是迷醉霞彩。
一坐亿万年,修行平和气象。风化无悔。
山风举起呼吸,吐故纳新。
山泉按下心跳,清泠悠远。
在危崖边,处高不惧,多像少年的我攀上高墙,蓄势要跳到另一个世界。
云海缉拿目光,松涛捆绑词语。
是谁的一声喝,凝神敛息,收住了滚动的心。
来路也是去路,你若回首,我也许会微微一颤。但我依然会装着一动不动,成为信赖。
许多年后,你若重来,看到的还是我坚硬如磐的沧桑的面孔,含烟藏雾的苍茫的眼神。
青山不老,守望在那里的一颗心,一点不会变。
饮酒辞
从酒店出来,雨是欢迎的。
今夜,南陵街头,谁闪身灯火迷离万端。
泥光水迹是一个证据,给予雨幸福的肉身。
路修来补去,并未把道从物质性提升到精神性。
你的背影热情而诚实,垫高了又一个江南小城的颀望。
大街上人头攒动,容易让一个托钵文字的人走失。
不认识我的摄像头,不知我与雨妥协,拥月而舞,尽去云层。
不能剥离你给我的醉,在一个陌生之地,凸显铭碑的重要。
那些神气的说辞,至少可以让我席地而坐。
与广场光气里沉浮的那座雕像面对面,我认出那个千年前的你,和千年后的我,我要找出那把削我成型的刀,刀痕皱折上的常识,在雨中不说话的眉头。
不说相看两不厌,趋于向上的一飞而隐的孤峰,常常是从酒瓶底冒出来的……把你移到闹市中心,是多么不懂你。
雨是步态,也是独舞的幻觉。
青丝凝白,华发是雨。
——扯起一边仰天大笑一边又醉卧不起的那个人的衣袖。
以虚无之身,以透明之体,盛雨当酒,深鞠一躬。
在春尽的杯盏里领了自己的衣钵冠冢。
丫山石林
满山石头的褶皱,似是被什么扭曲折弯。
力留在那里,痛留在那里。
石头的肉身,千姿百态。
仿佛是时间忘记了时间。
扭伤的哭泣,骨折的惊心——
凝住在那儿。
是痛的一瞬,是叫出声的一瞬,是魂飞魂散的一瞬,也是咬着牙挺住的一瞬。
从未屈服,从未低下头。
石头扶着石头,站直了,变成石林。
石头站稳了脚跟。美水落石出。
石头的展厅,石头的奇观。
任风吹,雨淋,日晒,一动不动。
我也呆在那儿,站了好久,一动未动。
我想它本也想深藏山中,隐姓埋名,不让人看见变迁的巨痛。但怕人类一好奇就将曾经的苦难忘得一干二净,索性全部无私地裸露出来。
那些撕心裂肺的声音哪里去了?
一亿年的挣扎,安静在那儿。
四月的阳光,照着。说不尽的神秘。
沧海桑田之后,那也是——一枚枚不屈的音符的骨头,唱着石头的歌。
水库后梢遐思
水被围困住,久了,生出安心,有了气概,水的世界便不叫水,叫水库,或时髦一点改叫湖。
围起来的水,靠一种修炼。围起来的水,不知光阴,不知年。盘坐生出静气,野趣。
我站在南冲河与水库接头处,山青天蓝,滩平草茂,水心澄澈。湖滩上野花浪漫,一丛丛芦苇站成了自己的风景。
野渡无人,桥上也无人。只有我与水,将各自交出,到达相互的凝视。
水以自身之力捉住山的倒影,捉住天的倒影。在练习平衡术时,保持着自身吸力的稳定,以幻想之姿借用我,延伸我。
我是水,水是我?
拘山不显我能,拘天非我力及。
我仅是自己的镜子,我只想看清我,抵达我。
无声中,一只鹰替我完成了一次俯冲。我看见它从山顶敛翅,凝神,然后一头扎向深谷。
有一条墨线在水面移动。闪逝。
我心无波澜,水纹丝不动。
出神一刻,我仿佛不是我,水仿佛不是水。
已近午餐时间,朋友远远地呼叫催促。
就要离去,我抽出我。
抬头看天,看山,看远方。我还是我,水还是水。两不牵扯。
而我踏过的水岸湖野,尽显春气辽阔。
在河谷遇到一棵无法搬移的古柏
要花两百万将它移到山顶,却没有一支工程队敢承接。你说着不愿再靠近古柏。我离叹息越近,越感到一种珍贵的无奈。
在一棵即将移走的古柏上洒落慰问的句子,语气多么轻薄,不比一只归鸟容易进入它茂荣的枝丫。目光坠下的石头,在落日的余晖里堕击,除了一声闷响,已激不起任何发亮的舌头的光圈,骨头的涟漪。一棵似要倾倒的古柏,拄在峡谷,等待搬移的宿命。沉默如密室逃亡,魂不守舍。我看着残破的村庄,没有一只鸡一只猫一只狗的村庄,绿色的影子郁郁其中,草丛中填满了残砖碎瓦的颓废,遗弃的葱茏。
一棵古柏郁郁的影子,我们带不走。
河谷苍茫,日渐老迈的影子独自拄着人间。
撑望着你我可能相似的归途。守宝似的茕茕孑立,无常而可笑。
从暮山里打捞浅淡的骨头,埋住金黄的不悔。没有一个章节可以与河水的余光相提并论。绿围困春心,派给你的溪声被远山吮吸无踪。抓住空山并不比瞭望一棵树的远景容易。
词意已老,就看青山如何记忆。
山中一丛映山红
画家把画笔伸向调色板时,娇羞的美人睡醒了。大笔一挥,随便点缀,万山尽在画板之中,笔笔尽是痴绝。
在杂木丛中,青松枝下,斜坡之上,它奔跑出身体里久住着的一匹马,穿过鸡鸣狗吠来到人间,垂下绚丽的裙子,遮住通体热烈而灼闪的幻想。王后般高贵。
那么单纯,那么鲜亮,那么无忌,倾诉在高山峻岭,呐喊之音悠远而无。风中,荡漾的心语,让一只只杜鹃恍惚,声音含了血,目光含了血。不是火胜过火,不是飞胜过飞。
山中仅一个上午,便生出根来。
手机无耻吞噬一帧帧鲜活的脸孔。朝霞般闪烁的笑意,无法移植和描述,令身体里的泥土涣散而绝望。
吴家嘴之上,叫德岭的山中,灵魂粘在一丛映山红上,它没有陪我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