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六股尖的路很美,我指的是从流口到新安源村这一段。
它仿佛像一条青灰色的巨蟒,呼地从一大片绿草地里钻出来,然后就在大山丛中匍行、蜿蜒,你走它也走,总是在你的前面。
尽头在哪里呢?它时不时地把自己折成一个问号,引领着你,走向诗与远方。
人很少。
十里八里才有一个村庄藏掖在山旮旯里,一路安静得只有车轮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偶尔可见一两个山民与我们的车相交而过。腰挎小篓的,一般是去采茶的,清明前茶叶才冒尖尖,采摘量很有限,新鲜茶草的价格当然也不菲;手拎锄头,肩背竹筐的,多半是去挖笋的。出土的笋很嫩,从根部抠一点放嘴里咬咬,甜甜的。用陈年的火腿炖,是一道绝妙好菜。现在竹子不值钱,鲜笋也卖不出什么价,大山里老百姓纯朴,基本是边卖边送了;当然,做成笋干则另当别论了。据说,极品的笋干不是晒干的,而是山里的炭火慢慢烘成的。
水很清。
水牵着路走。水叫大源河,是率水的上游,流得很湍急,像是迫不及待地要走出大山。水质之清冽与纯净难以言表,水边是青翠的竹林,密密匝匝的,疏朗空隙处,则开着一丛丛的杜鹃花,临水照花别样红,又如一团团生动鲜活的火,燃烧在碧水之上;此花开在山崖或水边才成景致,有些人非把它们移种到院落里、花盆中,艳丽得非同小可,透出的却是俗。前些年挖得狠,也破坏了生态(据说现在不许了)。家花哪有野花好看呢,这个道理应该懂!偷偷地折几枝回家用清水供着也未尝不可,供的器皿一定要陋简一些,颜色深沉斑驳,即便是一个腌菜坛子也可。
树很老。
一路上,古树参天,遮云蔽日。最叹为观止的是新安源村村口的水口林,可以说是安徽最大的古树林了。计有枫香、香榧、南方红豆杉、青钱柳、糙叶树等17个树种,总计203株,最大树高35米,最大树龄1500年。站在树下仰望,顿感人生之须臾与渺小,只有崇拜与敬畏。对这片古树林,人们小心呵护,每树皆有牌号,名贵千年古树,享受省政府立牌保护待遇;树有树长,此片林子的树长为一副县长,责任电话在公示牌上一目了然。
走着走着就折进了一条偏僻小道。我以为,探源之路就应如此,曲径通幽处;如果突然豁然开朗,并排开几辆小车,然后售票处小卖部应有尽有,那真叫煞风景!
但见溪水潺潺,愈发急促,林密草深,水声愈响,源头之处,呼之欲出。
六股尖又名擂鼓峰、鄣公山、三天子都,位于皖赣两省交界处,海拔1629.8米;因主峰由六大支脉汇聚而成,故名。
此处山高林密,峡幽谷深、溪流明澈、山花烂漫,六股尖山腰有龙井潭瀑布,瀑布从数十丈高的崖头倾泻而下,颇为壮观,为新安江头第一瀑。
这个瀑布,就是新安江的源头,亦称“三江源头”(“三江”系指:新安江、富春江和钱塘江)。
瀑布其上,实在太险峻,少有人攀援探求,应该是诸多从石缝里流出的山泉,涓涓细流,水聚成瀑。
源头在此,早在《山海经》《明史·地理志·杭州府》和明弘治《休宁县·山川志》中,就有明确的记载;上世纪40年代,有人提出质疑,以为钱塘江的正源和源头在浙江开化县的莲花尖;后来又有人提出钱塘江的正源是兰江,源头在休宁县龙田乡的青芝埭。
上个世纪80年代,浙江省科技人员,重新勘探钱塘江的源头,经过多年的反复探求和论证,得出了钱塘江的正源是新安江,发源于安徽省休宁县境内怀玉山主峰的六股尖。
江水源头的确定,地理学者约定俗成,那一支源远流长,便是源头。这里的水流至浙江省海盐县的澉浦至对岸余姚市的西三闸一线,终归东海,全长605公里。
我们运气不错,几天里这一带一直下雨,水量充沛,瀑布壮观,泻玉散珠,落瀑如雷。忍不住要靠近再近,即便是一头一身的水珠,也湿漉漉得好生欢喜!
我一是愧疚。算起来,我是喝新安江水长大的,“我家就在岸上住”,童年、少年、一半多的青年时代在水边度过,岁月荏苒,记忆美好;已过花甲之年,还在新安江畔购陋房一间苟延残喘,江风可拂、江水可掬、江景可看啊!却从未到源头一走,情怀何在呢?
也曾多少次望着江水发问:你从哪里来?江水总是泊泊有声,它早回答我了,我听不懂啊!
二是感叹。水从这里走起,崇山峻岭,跌跌撞撞,起伏曲折,不屈不饶,奔向大海的意志始终不曾动摇。有诗云:一滩复一滩,一滩高十丈。三百六十滩,新安在天上。水的力量、水的品格了不起,它真是集柔软与坚强于一身啊!
此时此刻,从不写诗的我居然诌出了几句:
六股尖,
我折了一枝杜鹃花,
丢进清澈湍急的溪流里,
告诉它:
三天后,
我在屯溪的湖边村等你。
(许若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