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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乡抗旱
来源:安徽法制报社 阅读量:10000 2022-01-07 11:36:25

我的老家——江南水乡的当涂县联三圩,水田漠漠、沟塘密布,自古以来,给农田灌溉都叫打水。至于为什么要用“打”这个字,现在已无标准答案,比较靠谱的推测是与过去使用的水车有关。

众所周知,沟塘的功能除了村民吃用水,主要是为了周边农田的排涝和灌溉,而且水塘的设置也是为了解决沟渠灌溉鞭长莫及所用的。按理说,家乡怕涝不怕旱,但事实上在生产力非常低下的过去,除了汛情特别严重发大水的极个别年份,乡亲们是愁旱不愁涝的。

圩内稍大的水面,如小湖、长沟过去一直都归大队,只有环村的农田、水塘属于生产队。汛期排涝,乡亲们一般只需在每块田的田埂上挖开一个适当的小口子,所有农田和大大小小水塘里多余的水,一般都会自上而下沿着层层水田、水塘和纵横交错的水渠,自行流进圩内最低处的沟里,最终由大队排灌站排放到连通长江的外河便可。但给农田灌溉,情况就不同了。家乡沟里的水虽然能通过排灌站调节,塘里的水却只能靠天收。正常年景,每口水塘保证周边几块农田的灌溉绰绰有余,如遇大旱,用乡亲们的话说:“那就要受瘟罪了。”

上世纪60年代,家乡打水依然是靠人力脚踏龙骨水车。这种古老的农具由水槽、龙骨、车头转轮、车尾小转轮和脚手架五部分组成,均为木制。长条状的水槽内恰好能放入众多起水闸作用,如过去中小学作业簿大小且能在水槽内缘槽作直线运动的薄木块。每节木块相隔约20厘米,以脊椎状木榫连接,因形似龙骨而得名。车头转轮两侧各安装一到三组相互独立,能供人原地不停踩踏的形似木棰的车拐。车拐每组有4个,互相垂直,专供一人踩踏所用——在家乡这叫踩水。踩水前,车头转轮和脚手架一般先固定在塘(沟)埂上,水槽的尾部放在水下,水槽与水面摆成适宜的锐角。踩水时,踩水的人根据水车大小一般有两到六个,每个人手扶着或上半身稍稍趴在脚手架的车杠上,步调一致,像平地走路似的不停地踏着车拐,可快可慢,合力带动车头转轮滚动,然后通过中间木齿轮牵动龙骨带动车尾小转轮,节节木块依次从水上打水发出轻轻“啪”的一声后进入水下,再将水压入水槽并带上车头流出。

踩水不仅是一项繁重而又艰辛的体力劳动,也是一项技巧活。初学者眼盯着脚常常手忙脚乱,一不小心就会从上面掉下来,搞得一身泥水很狼狈不说,还极有可能弄伤皮肉。功夫到家的,在体力尚可的情况下,轻车熟路,步伐自如,边踩水边聊天,还可以腾出手来干其他的事,一副悠闲轻松的样子。是故,有不谙农事的骚客曾美其名曰:“人车共舞,水如泻玉。”

旱情严重时,生产队的所有水车,一般有四五个且大小不等,全部投入使用,全体男女劳力分组排班,确保水车一天二十四小时能最大限度地处于运行状态,而且还要打一阵换一个地方。踩水的人都是身处旷野,一直不停地做机械走路运动,“日行千里,原地不动”。他们白天头顶炎炎烈日,常常只靠一顶草帽遮阴,全身上下几乎一直都是汗出如洗。都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但在离村庄稍远的地方,一些中老年男人根本不希望有女人分在同一组,他们要裸体上阵。因为即使是在如火的烈日下,他们的短裤和用于遮阳的单褂一直都是湿的,长时间穿在身上不仅难受还容易引发炎症。好不容易等到夜晚,太阳虽然熄火了,但余威尚在,再加上蚊虫叮咬,困倦难熬……这样连续作战,此中艰辛你只要简单脑补一下就能知晓,而且旱情究竟何时能缓解谁也不知道。

一轮下来,几乎每个人都会累得疲惫不堪,一些人脚底已磨出了水疱。但即便如此,第二轮又不得不马上开始……几轮下来,如果旱情还未缓解,大家已精疲力竭不说,有的塘口已经干涸,其他塘口也快要见底。如果再不下雨,怎么办?沟里虽有水难解近渴,太阳正晟,铄石流金,而且高烧持续不退。乡亲们几经周折辛辛苦苦将秧苗栽了下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秧苗渴死。所谓“民以食为天”,秧苗就是农民的命根子。救秧如救火,是各生产队当前压倒一切的大事,也是全体村民的共识。再苦再累再难,乡亲们也不会放弃努力,必要时甚至能与老天以命相搏。

水车仍在不停地运转。最困难时,一个水车在沟里打水,其他水车逐级上提,不踩水的男女老少,只要能担水走路的,不论大桶小桶,在每天白天和上半夜能上的都要上,把水通过肩挑这种最原始的办法,从沟里送往远处近乎皲裂的农田。人人都在挑战人体极限!说来让现在的年轻人难以相信,日头最毒的中午,地表温度是多少不知道,但天气预报的最高气温是39℃上下,当队长发出“大家歇一会”的指令后,许多人放下担子只借助少量的树阴,用草帽盖住脸,即使全身仍汗如雨下,就地躺下须臾就能鼾声一片。

犹记当年生产队夜里人力送水,男人们只穿一条短裤,姑娘们和小媳妇都穿着单薄的长裤长褂,中老年妇女一般是短汗衫加长裤或短裤,并且基本上都打着赤脚。大家担着水桶一字长蛇般穿行在旷野的阡陌中,途中几个紧要处没有高挂马灯的都有一个半大的男孩拿着手电筒站在边上,只要有来人就提前打开电筒照路。离村最近的男孩身边常常会站着几个或背或抱着幼儿的老媪,她们只是为了让苦累的媳妇能就近给仍在啼哭的宝贝孙儿喂一口奶……

奇怪的是,在那样的日子里,老天还真像是有意跟人作对似的,很多时候无风,连树冠上的叶子都不肯摆动。白天大地烫脚,人挑着担子上晒中烤,就像行走在火炉中;无风的夜晚,家乡还未通电,空身的人坐在旷野的凉床上摇着扇子都会闷热难耐,更何况还要挑着重担一趟一趟地快走,且扁担走汗水流,夜晚还有蚊虫一路疯狂追咬……让人心酸的是,这些还不是乡亲们最感难受的,他们当前最大的愿望只是希望立刻能痛痛快快地睡一觉。晚上在担着空桶返回的路上,大家自然放慢了脚步,很多人边走边打瞌睡,桶撞桶人撞人,闭着眼睛走路一脚踩空,连人带桶四仰八叉地摔倒在路边,那是很正常的事。

人毕竟不是铁打的!时间稍长,一些年老体弱者就会累倒。这种情况下,生产队长一般会及时调整战略,让社员们轮休,即白天干了晚上可以不干,晚上连着干了第二天可在家睡半天,如果少数边远农田实在救不了的只好被迫放弃,不能把社员们全拖垮了。

好在家乡大旱之年少,而且出现这种情况后,也许是老天被乡亲们不屈不挠的顽强意志和自我牺牲精神所感动,要不了几天,一场久违的雨就会伴着轰隆隆的雷声驭风挟电而来。

大雨初降时,社员们就像久困沙漠的人突然看到了前来解救的飞机,纷纷将桶甩在一边,多数人会情不自禁地边跑边跳欢呼腾踊,还有的迎着风雨仰天长啸,有的干脆躺在田埂上任雨水淋浇,有的跳进沟里让水将自己完全浸泡……这种欢快、幸福的场景,任你是如何的铁石心肠,也会被感染得心花怒放。

直到上世纪70年代中期,家乡抗旱用上了抽水泵,人力脚踏的龙骨水车才真正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使命,乡亲们才真正脱离了抗大旱的苦海。从此,水乡也不再有旱灾之虞了。

(韦德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