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淑柯
你有听说过“将死”这个词吗?
“将”所展现的垂死挣扎,与“死”带来的无尽绝望相结合,其间形成的巨大落差,给人一种在生死间徘徊彷徨之感。用三岛由纪夫的话说,这或许算得上形容追求美感的死亡过程的字词了。肉体一息尚存,精神却近死亡,茫茫然不知天地为何物,却仍向眼中的那一缕光走去,仿佛是要告诉世人,我仍还活着。
太宰先生最初给我的印象,也是将死未死。
“文为事而作,诗因情而歌。”笔下人物与作者本人性格重合,带有自传性色彩是每一个执笔者都无法回避的事。透过《人间失格》里的大庭叶藏,仿佛看见了太宰治本人,于是在我眼里,绝望,颓唐,迷惘和无助这些词几乎可以与其划等号。“失去为人的资格”这层含义,也尽是在说太宰治临近毁灭边缘的崩坏意识。
若想深入了解太宰先生,《人间失格》无疑是最佳读物。然而太宰先生又不止于绝望的自杀者形象。在《心之王者》一篇中,他说:“学生是思考的漫步者,是蓝天的云朵。学生既不能是编辑,亦不能是官吏,甚至不能是学者。于学生而言,成为市侩的社会人士是种多么可怕的堕落。”足见太宰先生对赤子之心的坚持和追求。其一味地追求精神解脱,作品中便少不了对以往时光的悼念。在无限接近黑暗的高三岁月,每每翻到这句话,心里便略微有了些向死而生的慰籍。
与幼年时的亲身经历有关,太宰先生的作品里总少不了女人。《维庸之妻》一篇中,太宰治笔下的妻子干净典雅,无所欲求,在他笔下,女人无所谓幸与不幸,男人才有不幸。他对女性的依赖与生俱来,甚至在日后生根发芽盘踞灵魂,以至于他一生中五次自杀有三次是和女性同行。《文豪野犬》后期太宰治一直欲与美丽女子殉情便如是。
太宰治自二十岁后,进行过五次自杀,几乎是将寻死当做人生常态。这种追求死亡之极致美感的病态心理似与三岛由纪夫有些相似,只是很遗憾鹤见济没有机会与这两人相见。即使三岛毫不掩饰自己对太宰的厌恶:“太宰治气弱,人也很讨厌。”也根本无法掩埋两人的共性。有人谈及太宰的寻死觅活是因芥川龙之介而起,他的死对当时年轻的太宰治冲击不小,因太宰曾在一张纸上写满了芥川的名字,因为太宰极其崇拜芥川文学。
昭和时代的作家众多,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交集,而太宰治,除却他欣赏的泉镜花和芥川龙之介,和坂口安吾,织田作之助组成的无赖派代表之外,与他合不来的作家也不在少数。从川端康成以其人性缺陷为由使太宰治获芥川奖的期望落空,中原中也与其反目后的互相憎恶,再到三岛由纪夫在《太阳与铁》中直截了当的抨击……实际上都是一群很有趣的人,只不过因行文风格,思考方式和理想追求的差异,电光石火间也互不谦让,才有了那些此消彼长的隔阂。这也是我如此热爱《文豪野犬》的原因,各路文豪们的点滴相交,是最吸引我的地方。
我绝不否认,太宰治的魅力强大到他的一切都让我好奇。看似平铺直叙的文章,实则漫溢着绝望的冷静,一字一句都勾勒着那个将死未死的自己。颓废,恐惧和微弱希冀的自相矛盾下,让人觉得讽刺——对凡夫俗子的讽刺。太宰文学的魅力不在于直观的语言冲击和华丽的文字皮囊,而在于他自身。铿锵有力的自我独白,字字珠玑的剖析,我所见的太宰,不是你所见的近乎疯魔的神经病,而是一个有点罪恶感的无助稚子。
太宰先生于1948年6月13日,与一位女性在三鹰的玉川上投水自尽。遗体在6月19日,他三十九岁生日那天被发现,因为死生在同一天,所以人们把这一天称之为“樱桃忌”。至此,太宰终于完成了他殉情的愿望,完成了他的毕生追求,我想太宰是开心的。极乐地狱的另一端必是光明。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如此颓废的太宰治;
“我这一生,尽是可耻之事。”如此绝望的太宰治;
“哪怕只有一次,也请夸奖一下吧。”如此无助的太宰治。
有人读罢《人间失格》,心底只留下一片太宰治忧郁又神经质的剪影。也有人在樱桃忌时去三鹰,在太宰的名字前放上樱桃,写下游记。也许人们都浅浅地记得太宰治,记得这个曾经常喝醉酒,尽给邻里添麻烦的太宰治,这个碰到棉花都会受伤的太宰治,将死未死的太宰治……也许人们会讨厌太宰治,虽然口头上说着讨厌,但我想,他们终究是会喜欢上这样的太宰的,因为至少,他们曾经怀揣着一颗好奇的心翻开过《人间失格》,来到过太宰的世界——就像当年太宰对三岛说的,“你尽管这样说,可你还是来了,所以还是喜欢的吧。”
不。
我比喜欢还要深很多很多。
我,爱着这样的太宰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