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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叙述
来源:安徽法制报社 阅读量:10000 2022-01-21 00:25:25

牛的许多背景都是尘封在记忆中。只有在特定因果作用下,某些记忆才会在思想的旷野中破土而出。虽然那些背景已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可它对人类一生的奉献都是在劳动中度过的。

我的记忆中,耕田的农人不断地丢失着自己的幻想,最后只剩下他手中的牛鞭。或许,他一开始跟在牛屁股后面只是隔三岔五地吆喝几声,犁铧翻过泥土的簇新,空气中散发着浓郁的土腥味,成片的田畦亦如曹雪芹“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的景致。再后来,吆喝声成了牛的催眠曲,农人声嘶力竭,嘶哑声在山谷中荡漾,吓得鸟儿四散而逃。于是,农人为了让牛重新认识自己的虚荣,就像忍受苦难一样迎接随时可能消失的尊严和权杖。他拿起鞭,那根鞭在空中啪啪炸响,虚拟出一支铁骑神兵。此刻,农人的身体已被阳光吞噬,看见的是那只从云端伸出来悲怆的流泪的牛头。我笨拙的耳目,都能感受到这农人那混沌的粗重的鼻息声。

有一天,这头含辛茹苦、兢兢业业的牛舍弃同伴,倒在它耕种的土地上,它的身体瞬间成了餐桌上的美食,唯有头颅和两只锃亮的角孤独地守着消失的荣光。

我多次在梦中见到这头牛,目光炯炯,鬃毛飘飘,喘息如雷,大汗淋漓,像古希腊时代的美男子,它从一场春雨过后,遍地盛开鲜花的原野尽头狂奔而来,大地的温柔与包容,使风成了它的灵魂。我听见一连串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的鼓点般的足音。因为我手握的是它的缰绳,使它舍弃不了对土地、对人类更多的依恋,这也构成了它那根看不见的脐带。

风起了。风是从场基(注:合肥地区称打谷场为“场基”)旋过来的,发出一阵又一阵“呜呜”声,农人在门口的石墩坐着,衣衫褴褛,目光迷离,苍老而又怅然若失。安祥的表情背后,让我找不到过往的威严和霸气。

一头牛站在远处大槐树的浓荫里,向着挥舞牛鞭的久别重逢的王者瞅了瞅,顷刻之间,我见到农人和牛彼此泪流满面。牛通过这一切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失去了农人,它像是天地之间的幻影,而这一切需要对手才不至于抵消内心飞涨的自由。

土地中藏匿着一只残缺的犁铧。锈迹斑斑,无法分辨它制造的年代。我从泥土中艰难地抠出这只犁铧,黝黑的铁块,刺骨冰冷,我分明听见血液在胸腔流动的声响,我听见牛蹄踏过的鼻息声,我听见鞭挞声划过原野,从青空穿过。

一旦犁铧擦着泥土嗞喇而过,每一畦泥土上都刻下无法拭去的痕迹。我用铁锹把田畦一锹一锹,一寸一寸,一层一层,试图把这幅耕牛场景重新凿出来,我要让《耕牛图》如白石翁那样在田园重新生长。

许多年前,这个村庄所拥有的田园、沟壑、溪涧、林木、湿地,还有“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鹅鸭不知春去尽,争随流水趁桃花”的乡村胜景。我喜欢乡村的背景,这也决定了我意识里的古旧。陶潜的生存方式感动着我的心灵。后来,我羡慕过梭罗和瓦尔登湖,陶醉在密封的动物世界中,也曾幻想如斯蒂文森那样孤身苦旅,把生命的指针永远瞄准乡村。

当然,眼前的牛并不认识我,透过它清纯的眼睛,我重温了曾经熟悉的乡村生活。可以肯定牛的骨子里是喜欢古老的乡土,喜欢鸡鸣狗叫的村庄,喜欢四季分明的农事,它加入了农事,这充分表明,牛是农耕文明的忠实参与者。数千年来,除了勤劳朴素耕地或拉车,或耕作,那头牛内心一定汹涌着对农人的狂热崇拜,使我坚定地相信,牛其实早已是乡土文化的一部分。它除了忠于职守,还保持着对原初的大自然、广阔的土地和单纯朴素的传统农业的情感、灵性和智慧。它在服从和服务人的同时,还保持着纯洁的兽性和作为一个生灵的尊严。

而我最喜欢看夏天的乡野,因为它是春天的作品,是牛的作品。这个季节,牛和犁耙是分不开的兄弟。春风哟吹又吹,人与牛呀融为一体,让阳光有了温暖,让田野有了生机和水色,让一眼望不到边的、浩浩荡荡蜂拥而来的草木、庄稼和萧瑟的街道,在这个季节里鲜亮灿烂。尤其从禾苗和稻浪上滚来的风,对农人来说,像一盘爽口的凉菜,像一杯通体透凉的冷饮。农人望着禾苗和稻浪,像一个将军望着他的士兵。但他的心仍然是如何让一家人吃饱的思考,以及收获之后播种其他作物的忙碌。

秋天了,稻穗是秋的宏大象征。原野的盛事,将在明亮的苍穹下,悄然完成。无边的禾苗,浩瀚的金色。总能给予我一种心情,我们陶醉于收获,我们注目黝黑的土地,茂盛的庄稼,而所有携手我们的牛依然沉默,远离所有的赞美。

其实,牛是土生土长的乡土的子孙。它热爱草木,眷念农家,但它的命运却十分的惨淡和尴尬。我曾经用心注意我家老牛的命运,用无望的手指破碎的泪水努力将逝去的它拼凑完整。直到它以一串泪水变成一锅鲜肉,抛向身后荒漠一般的寂寞。牛永远是一个令人迷茫的主题,不只是久远,而是随着农耕的销声匿迹,古老的乡土快速沦陷,单纯的传统农业渐成绝唱。那些充盈和肿胀的牛耕时光被历史稀释,牛的本质是原野里的一首诗,它是留给大地的一个褐色的暗疾,却不断被怀想填充,使我沉浸在被时间抛弃的忧伤中。

我站在中年的码头,会突然失去对一种文明被另一种文明所取代的理解力和感受力。我无法想象一个村庄没有耕牛,在农耕文化中,在机耕尚未走进村庄的时代,犁铧的锨动,就是一个村庄来年的希望。耕作与村庄一样古旧,犁、耙上下都充满了对粮食的渴望。虽然人与牛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都在同一时刻把生命中的威猛与力全部调动起来, 农人的鞭子在青空下作响,要牛用劲追逐季节的脚步,让身后留下堆积如山的粮食,有这样鲜明的主题,牛和人配合默契,也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它或许只是在昭示,宏大并不需要靠张扬、喧哗。

现在很少有真正意义上的耕牛了。耕牛的本质是劳累。在人的世界中,牛虽健壮,却属于弱势群体,它代表着温驯、善良、吃苦、耐劳、逆来顺受又无话可说。分田到户时,我族四户分到了一头牛。这牛,和男劳力一样,属于重劳力,力大无穷,不知疲倦,犁田打耙,全力以赴,脚踏实地,从不落空。在日常劳作中,如果确实是它的错,它会沉默地听从你的训斥;如果错的是你,你无缘无故地欺负它,它会不听使唤,打起响鼻,发出一阵怒吼,甚至不顾一切地在田野中转圈,让你欲罢不能。我的二叔很心疼他的那头水牛,夏天的正午,他把牛牵到树荫下,喂它鲜嫩的水草,还添加些油饼。在耕作的间隙里,补充着继续耕耘的体力。牛吃饱了,歇凉快了,惬意地双目微合,甩着尾巴喷着响鼻。而到了冬季,他同样天天关注牛栏的冷暖,加厚稻草,牵到避风处晒太阳,甚至把自己唯一的一床被子盖在牛背上。

因为他爱惜那头牛,只要没农活,他就会牵着它到河滩上吃草溜达,那时,我经常看到一群牛甩着尾巴在咀嚼夕阳,晚霞在天边燃烧,灰喜鹊拖着长长的尾巴从一片山林飞到另一片山林。二叔熟悉牛的习性甚至胜过家人,包括它的叫和吼,撂蹄子、喷响鼻,以及它的附着物,譬如鞍、鼻钩等等。我相信鞍和鼻钩也会疼痛的——尤其当它精疲力竭时。我想,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几千年以来,人与牛相依为命,心手相应,牛忠诚、温顺、憨、朴拙、知恩,才能和人相处达到至亲至情的境界。

有一次,父母让我去放牛。晨光破晓,雾茫茫中我牵着牛顺水渠埂缓缓前行,绿草萋萋,各种野花尽情绽放,宽大的玉米叶、红薯藤,零散的冬小麦铺展在地。牛贪婪地啃食属于它的那些绿色食物。四周安然恬静,偶尔有几只水鸟从头顶飞过。牛咀嚼青草发出的细碎声,以及均匀、低沉的呼吸;飞来飞去的牛蝇发出的嗡嗡声,以及牛不时打几声响鼻声格外的清脆。还有,那弥漫四野的青草味。那时,我常常拽一根茅草放在嘴边咀嚼,此刻,我想象着牧童横笛牛背,微风吹拂低垂的柳叶轻抚脸颊,从远方的高坡望去,参差的烟雾弥漫在村庄白墙黛瓦中,我沉浸在意象中,想立刻骑到牛背上,我刚准备跨上牛背,它把头一低一甩,后腿向前一弓,哞哞叫唤起来。我顺着它的背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它径直跑到大坝另一端,继续用嘴拉扯着属于它的青草。

对于我来说,与那头牛的经历也是一种缘分。牛走了,牛栏里的尿臊味混合着稻草味还浓烈地散发着。它的存在,让我重温了乡村生活的从容、平淡与温馨。当然,我们已经远离了农耕时代,牛和人延续了几千年的亲情正在消失。

牛却毫无保留地呈现出生命的全过程,而人类却忘记了对它的感谢。

看吧,在如今的美丽乡村建设中,许多生命和生活方式被裹挟其中,我们可能再也找不到他们的下落,并留下一份怀念,比如牛。

(苏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