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去掉棉籽之后叫皮棉。爷爷将今年摘的棉花送去轧花,挑回一担皮棉,小姑看到皮棉,眼睛就亮了。
皮棉蓬松又厚实。棉花当然是蓬松的,但不是天上的白云那样松软,皮棉摸上去是有质感的,会把掌心撑得满满的。
小姑从爷爷手里接过一段皮棉,左手用一根擀面棍样光润的小木棍,挑起一小块皮棉裹上,右手拿一个圆形的木板往小木棍上轻轻一推,一根棉花条就搓出来了。我试过,推出来还是一坨棉花。小姑说,这是女孩子的事,你不要学。但我喜欢看小姑做事,一会工夫,一整块皮棉在小姑身后变成了棉花条的小山。
小姑很快出嫁了,这些活就都是奶奶做。奶奶靠着墙放一把小竹椅,年深月久,加上汗渍,竹椅的颜色是暗红的。竹椅前面是她的纺车。奶奶一有空就坐在纺车前面,左手摇动车轮,右手慢慢拉扯着擀好的棉花条,棉线像变戏法似的从棉花条里伸展出来,要拉多少就有多少。我常常看得发呆,一根棉花条到底能拉出多长的棉线呢,能绕着村子转一圈吗?奶奶不准我动她的纺车,我左手摇车轮右手就忘了捻棉花条,右手捻棉花条左手又忘了摇车轮,好不容易协调起来,棉线又拉断了。奶奶做这些不用眼睛看,左右手配合自如,一根棉花条纺完了,再续一根,轻轻将上一根的线头塞进新的棉花条里,新的棉线就引出来了,不绝如缕。
我特别爱吃糖,我说的糖就是白砂糖和黄砂糖。彩色玻璃纸包裹的奶糖、五颜六色的水果糖、香草味的饼干,大概只有过年时才能从父母那里吃到。父母在另一个镇子上班,工作忙,很少回老家。漫长的一年时光,嘴巴里只有米饭和青菜的味道。饫甘餍肥的人推崇吃菜根,只有菜根可吃的人却想着甘肥的美味。甘肥离我太远,砂糖是我唯一够得着的至味。
我站在奶奶的纺线车前,看飞速旋转的线轴。看苍蝇在静静的午后飞过窗前的桃树叶。等奶奶有点疲倦想歇一歇时,我就偎过去,嘴里发出“嗯嗯嗯”的声音。奶奶是小脚,走路很慢,我黏在她的脚边,她就被我困住了。
这是我们祖孙特有的交流方式。五六岁的我略知羞耻,我克服不了羞怯,说不出“我要吃糖”这四个字来。奶奶最开始是用排除法猜出了我的要求:肚子痛吗?不是。想睡觉?不是。要出去玩?不是。到底要么事呀,小祖宗?嗯嗯嗯。难道是要吃糖?嗯,狠狠点头。从那以后,只要我发出“嗯嗯嗯”的声音,她就知道我要吃糖了。
我有四个姑父、四个表叔。他们都要来给爷爷奶奶拜年。爷爷奶奶生病了,他们要来探望。乡下走动,最常带的是两斤砂糖。白砂糖闪着银色的光辉,黄砂糖闪着金色的光辉。在我看来,他们带来的是金山和银山。
奶奶会给我一勺子砂糖,包在干净的纸里。我揣在怀里,那一整天,我都是甜蜜的。
一斤糖是一座山,一勺糖也是极其丰厚的收藏。我用粒来计算糖的数量,我根本数不完这一勺糖有多少粒。
我用指肚子捻出六粒砂糖,这是我一次享用的最大数量。砂糖是有棱角、有光泽的,我以为它们会像真的砂子一样尖锐地驻扎在我的舌尖,可是这些糖粒跳到我的舌尖,我就忍不住将舌头一缩,糖粒碰到了上腭,马上就消失了。消失得这么快,我还来不及区分它们,就感到整个口腔充满了甜美的味道。
我捻出一些糖粒,放在油菜花、蚕豆花、豌豆花、芝麻花的花蕊里,在没有糖吃的时候,我偷偷吃过这些花的花蕊,现在我还给你们,还给蜜蜂吃。
老榆树上,金龟子很多。有一种土黄色的金龟子会分泌一些黏液。我将糖粒粘在那黏液上,后面的金龟子沿着黏液往上爬的时候,它们也能尝到甜味。
还有一些糖粒,我小心放到蚂蚁窝旁边的水洼里,瞬间就引来一群小蚂蚁。我趴在它们的家门口,看蚂蚁搬运这些它们眼里的金山银山。
一勺糖的糖粒是有限的,但已经足够我挥霍一天了。
玩累了回家时,奶奶还在纺线车前。红竹椅的吱吱呀呀声,纺线车车轮转动的呜呜声,铁锭子绕线的咝咝声,还有棉线从棉花条里抽出来的细弱声音,这些温和、平静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奶奶有时也会在这些合唱声里昏昏欲睡。
有很多次,我玩累了往家走,快到门口,就听见奶奶的声音。爷爷不在家,奶奶一个人跟谁说话呢?
我进得门来,奶奶没有理会我,双手在纺线,满脸泪水。她好像是在唱歌,又像是在哭诉。奶奶声音平静,比平时说话的声调拉长了一些,声音是悲伤的,但我听上去并不害怕。纺线车一直在乌拉乌拉地响,泪水滴在地上,她也不管不顾,还在纺线,嘴里在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过了好一会儿,奶奶站起来,揩干净了泪水,给我做晚饭。奶奶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跟我说话:我想我娘了。
你的娘呢?
早就不在了,舅舅也不在了,就剩我一个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奶奶摩挲着我的小脑袋,走进厨房去了。
暮色四合,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我不知要做什么,就从口袋里摸出奶奶给我的纸袋,那张白净的包装纸已经被我揉皱了也揉黑了。我将粘在纸上的最后几粒糖全倒进嘴巴里,我不敢动舌头,这样,甜味就更持久一点。
(冯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