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闻三月里竹笋破土时浓郁的清香气息。我相信每一片竹林深处都有不同轻慢的伦理和秩序。
我毫不讳言对竹的亲近和崇敬。我愿意承认我有些恋竹癖。看到每一棵竹都会忍不住凑上前来仔细端详它、触摸它。
我有理由认为,每一棵竹都有自己的秉性,自己的美学和意志。
竹木草石、江河湖海,已构成中国山水的容颜、气质。有人说,中国竹花开两朵。一是生于土长于地的碧绿多姿的翠竹,一是文人墨客笔下那灵动而又充满神韵的墨竹。
每一棵竹都是我们不说话的乡亲。竹走四季,映入眼帘的都是绿色和一柱冲天的身姿。它们经历了无数风霜的挑战,对生命做了一次又一次的自我完善,总是一丝不苟地保持着坚强和挺拔,生机盎然,怒放着生命。它们忠实地守护着我们对故乡的记忆。
我除了泯然于心,到底还是惊鸿一瞥。
竹成了乡村树林里最亮丽的一道风景,感染了所有的生灵。
每一次回乡,我总是喜欢和竹待在一起。我会情不自禁地走到屋后那片葱郁的竹林下,倾听微风吹拂竹叶的哗哗声,它枝繁叶茂,体量惊人,这多像我们远在天国的先人,是千万子孙的血脉源头。我不知道在这竹脉联通的世界里,先人们是否过得好?老宅旁的厢房已经颓圮,前几月我去看它,竟然从瓦砾中长出几株碗口粗的竹来,竹竿挺拔,枝叶茂密,在残垣断壁下显得更加生机勃勃。
如果中国古诗文中缺少竹会是怎样的情形?如果没有“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色侵书帙晚,隐过酒罅凉。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但令无翦伐,会见拂云长”,细腻地描绘对竹的喜好,怎能让杜甫生出怜爱之心?如果没有“不用裁为鸣凤管,不须截作钓鱼竿。千花百草凋零后,留向纷纷雪里看”,怎能衬托竹的迎风傲雪、卓然不群的品行。如果没有“萧萧凌雪霜,浓翠异三湘。疏影月移壁,寒声风满堂。卷帘秋更早,高枕夜偏长。忽忆秦溪路,万竿今正凉”,借竹抒怀,怎能彰显竹的青翠傲雪的品格。竹构成了中国古诗文的底色,让中国诗文获得自然的滋养,诗文中的情感,穿越千年,依然鲜活如初。
在皖中,望不断一片片绿竹青青,看不完一幅幅泼墨丹青。修竹千竿,情牵历代诗人,丹管一枝,写尽人间春色。
与历史结缘的竹,从时间的剿杀中成功突围,成为时代的幸存者和阐释者。它们每一片叶脉都通向历史的深处,风过时它们发出的每一声喧响,都是历史的回声。我们把竹当作自己灵魂的避难所,在生活中强加给灵魂的枷锁,会在竹的世界中得到彻底解除。在竹中,我们的精神疆域变成辽阔的牧场,文人墨客在竹海中行走,革命者在竹中啸聚。一个民族的文明在竹中蕴蓄,整个世界因为竹而变得刚柔相济。
我向往陶潜以山水为家,与松竹为邻的自修生活。在山水间有栖身之地,在我的周边有一块菜园和茶林,在山顶放牧白云和月亮。
那么,那个被自修、被拥有的生活到底是什么?犹如晨跑,我独自穿行在乡间竹林里,胸腔被整个春天的气息填满,让灵魂有了片刻的欢欣。在生命的每一刻,不仅仅有悲伤吧,依然会遭遇很多快乐。风,在竹林间穿梭,弹奏着欢乐的乐曲,诉说对季节的感激。只要心中有几竿亭亭玉立的新篁,无论是古人还是今人,都可以看到那种恬淡宁静之美。
“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鱼竿”,它犹如力透纸背的笔,写意出山水间平淡幽远的氛围。人生也不妨学学竹吧,收一怀清风明月,再收一竹苍翠郁葱。
(苏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