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水乡的水,虽不浩渺,却清澈明亮,慷慨养人。农人劳作,行人赶路,口渴,不管何时何处,都可走近沟边,俯下身子掬水而饮,从记事起,没看到过那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大沟见过底。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水多,自然要做水文章。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曾轰轰烈烈地掀起了一股珍珠养殖热,差一点蔓延成了圩乡一个新的产业。几乎全圩参与,迎合了不少人迫切想富起来的心理,也造就了一些万元户。
珠由蚌生,养珠当然先要有蚌。蚌都是野生的,沟塘河湖都有。育珠最好的是三角帆蚌,又叫铁蚌,大多生长在河、湖等流动的水域。还有水蚌,一般在山塘和不流动的水体中。圩乡的沟中也有蚌,肚圆壳薄,不宜做蚌育珠,我们管它叫菜蚌,俗名瓦块子。
那个夏天,我们几个十来岁的毛头小伙子,也赶着潮头认认真真做起了美丽的珍珠梦。四处奔走,到处摸蚌。中坚力量有来根、华海、水根和我。有时另外几个自然村的财旺、林福等也参加。来根的舅舅在海南,他去过一次,算是见过大世面的。
我们的村子在圩心,村庄连接外面的世界就是一条沿着沟边的土路,赤脚走在路面,炙热而踏实,有的老路被烈日烤得蒙上了一层如灰尘土,人走过,便留下一串串清晰的脚印。土路的两边,不是郁郁葱葱的棉花,就是长势喜人的早稻。这样,一片旱地接着一片水田,一高一矮,轮换铺展着,宛如一架巨大的钢琴键盘,一片片地向路两旁延伸开去,直至视野的尽处,这是1980年代圩乡人弹奏的水旱轮作丰收曲。
向西走,曲子的尽头,便是杨泗了。一条河把圩乡与山区生生地分开。夏季的河水浊浪湍急,从东门渡顺金宝圩而下,过裘公、丁湾,一路激荡到这里,再至当涂的乌溪拐入黄池河和青弋江相汇,流入长江。
千年之后,几位圩乡的小青年为了心中那可人的珍珠,居然也在这条河,踏浪而去。在离渡口上游不远处,大家自恃水性不错,脱下衣服,像鸭子般扑通扑通跳进河中,手举各自保管的行李,踩水过河。哪知湍急的河水与圩内的沟水根本不是一回事。如果说圩内的沟水静如处子,河水就是一条生机勃勃的蛟龙。我把装着炊具的蛇皮袋高高举过头顶,走下河岸,脚刚离地,一股激流就把我推了出去,喝了两口水后,才调整好姿势镇静下来,让蛇皮袋漂在水面向对岸游去,最后还是被河水斜冲到离目标地几十米的地方,爬上了岸。
四个人像落汤鸡一样聚到一起,一个没少。大家自小在水中长大,很快能适应水性,顺水斜漂到了对岸。虽很狼狈,却不后悔。都说只是喝了几口水,最起码省了五分钱的过渡钱。所带行李除了来根负责保管的被子,都弄得湿淋淋。水根保管的米也弄潮了。但他很不服气:米重了一点,快到岸了才在水里泡了一下。来根嘲笑他,几个人哈哈大笑。
二
到了芜湖花桥的滩岸,脚下的泥土颜色和圩乡完全不一样了,红沙土壤,赤脚踩上去,有一种踏上异域之感,陌生而新奇。路边种的尽是红薯,一丛丛薯藤碧绿地蔓延着,沿着山垄肆无忌惮地疯狂生长,叶下想必已坐果。每一种植物都有每一种植物适宜生长的土地,就像人有自己难舍的故土。圩乡舍不得用平沃的良田来种它,很少见到这么遍野的山芋。
在这片土地上,我们像幽灵一样游荡着,逢河就下水,见塘就摸蚌,半天下来,收获却甚微。
大家都有疲惫之意。一行人有点像乞丐,但又比乞丐富有,袋中有米。
残阳斜扫荒岗。此时,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天幕笼在山野,好在所说的山也非山,只是一个个秃土墩子而已,并无丛林茂植,也没有高大的树木,自然不担心有攻击性的野兽出没。一条行人抄近踏出的小路向坡上延伸,每人手中有一个蛇皮袋,袋中是今天在山塘中摸到的水蚌,不多,也就是几个。此时离家已很远,要赶回去已不可能。在离大路不远的一块山芋田边,来根说:就在这吃饭吧。于是,淘米的淘米,捡树枝的捡树枝。来根打灶膛的经验很丰富,辨别好风向,选好方位,找了几块石头支起携带的钢精锅,风鼓火势,炊烟在荒岗上袅袅升起。不一会儿饭就煮熟了。大家拿来碗,盛上饭,却怎么也找不到筷子。
原来小水根保管的是米,我背的蛇皮袋装的是锅碗筷子。仔细一看蛇皮袋破了一个洞,几双筷子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大家面面相觑,怎么办?在这荒岗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借又没处借,买又没店买。此时,人人饥肠辘辘,也实在没法子了,大家就不约而同地用手抓了起来。没有筷,没有菜,一锅饭,真正是赤手空拳吃了一餐白饭。吃完,大家踏上大路继续往前走。
弦月悬西,迟迟疑疑。路上已不见行人,芜湖到湾沚的21路公共汽车从身边驶过。我们在道路拐弯处停下了脚步,马马虎虎地安营扎寨息下来。在附近找了几捆稻草垫在垄埂上,从蛇皮袋中掏出被单铺上,仰面躺下和衣而睡。几颗星星悬挂天际,远处有一灯星火,有人说是看鱼的,有人说是放鸭的。暑热渐退,虽是野外,蚊子并不多。旷野静寂,只是偶尔有一二辆大篷车突突突地路过。夜半渐凉,我们便裹着被子蒙头呼呼大睡,一夜无梦。
晨曦初露,我正睡得朦朦胧胧,听到水根尖着嗓子催大家快起来。露水把草木乃至空气都清洁了一遍,东方刚发白,太阳还没露脸,大家伸伸腿,弯弯腰,便分头捡柴的捡柴,寻水的寻水。人勤春早,功到秋实,乡下孩子也不兴贪睡。
这时大家才发现水根变声喊起床的秘密:原来我们昨天夜里睡觉的垄埂是一片坟岗地,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土包杂乱地卧在山岗上,有几块腐朽的木板,疑是棺材板残片。来根笑着说:要发财了,棺材棺材,见官发财。大家放大声音笑起来。
三
这天早上最大的收获是在附近发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库。
一条百米左右的大坝横置在两个山脊之间,田周是低矮的荒山岗,来水面积也就两平方公里左右。水面清澈如镜,晨风吹过,一缕细波荡漾,几只鸭子凫于水面,见有人来,倏地向塘对岸钻去。走下坡岸,见沿水的岸坡并无脚印。来根说,这个塘没有人摸过,试试看。话未落音,小水根已一个箭步跌入了水中。他一边用脚在水底像扫雷一样往前探,一边用手拂着水拍打着胸膛,像吃了一大碗辣椒,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突然他一个猛子钻下去,不一会儿,一只手攥着一只水蚌露出了水面。那蚌,形如船帆,滚圆肥硕,色泽青绿,足有三四两。我们喜出望外,毫不介意清晨的塘水有股寒意,二话不说,一个个跳进了塘中。
库中的水不深,最深处也就齐胸不没头,也没有水草和淤泥。几个人并排沿着岸边向前探去。脚在水底如探雷,触到一个硬尖之物,就一个猛子扎下去,用手抠出。
没想到这平时用来灌溉的水,还为我们养了这一塘的水蚌,水库中不时发出欢笑声,太阳渐渐升起来,灼热起来,塘面的水也有了暖意。这时候水库中的人也渐渐多了。和我们一样的摸蚌人都聚过来了。几乎每一寸塘底都被人探了两遍以上,摸到蚌的概率愈来愈小,人声愈来愈杂,笑声越来越少。我们一行却已收获满满,每个人的蛇皮袋都有半袋子,就爬上岸赤膊晒太阳。
烈日下肚子咕咕叫起来,这时候才想起来还没有吃饭。
来根说,我姨娘在南洋圩,走过去大概不远,到她家吃饭去。说去就去,把半蛇皮袋的蚌,用绳一扎,找一根树棍两个人一担,挑着向南洋圩走去。
沿着窄窄的圩埂一路询问,一路向前走。圩埂下是一排排防浪杨柳,斜斜地朝河间刺去。姨娘家就在圩埂的边上。三间土基瓦房,堂前摆着一张黑漆漆的八仙桌,四个流浪汉一进来,室内就显得局促了。姨娘见了几位少年,十分高兴,忙淘米煮饭烧菜。很快,灶膛中旺盛的火焰催得大铁锅中的米饭咕咚咕咚作响。我们干瞪着眼看着姨娘在灶台前忙上忙下。终于,一大碗冬瓜汤和一碗清炒的咸豇豆端上了桌。咸豇豆青翠悦目,冬瓜汤上漂着几片红辣椒,令人馋涎欲滴。
僻野的乡村,就着这咸豇豆、冬瓜汤,我们狼吞虎咽饕餮而食,每人三碗白米饭,硬是把锅中饭、盘中菜吃了个精光。多少年后,我仍然坚持认为,小菜米饭最是养身体,早中晚三餐无饭不食,什么面条、粗粮一概不理。当然后来好像再也没有吃到那么香的冬瓜汤咸豇豆。
吃过饭,我们一路往回走。大家海阔天空,胡侃一通,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大致是计算着,这些蚌回去以后养一个月就能培育珍珠,三只蚌做两个吊头,过了一个梅天,第二年就能出售,一个吊头值十元,我们每个人就能卖到四五百元……一路喋喋不休,渡过杨泗河,过了惠民沟,天擦黑时才到家。(时国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