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子江北
听风
一年之计在于春,人在春天,总有些心猿意马,总要“计”点儿什么,勾画宏伟蓝图的同时,顺带构建一些美丽的小误会,图谋几许小不轨。风来了,那么柔软温煦,只适合沐浴和沉醉,却不宜听。
听风,宜秋夜。夜阑庭院静,微风过,木叶辞枝,簌簌似月光拂过琴弦,飒飒如细细的雨滴敲窗。室内,柔和的灯光下,一卷在握,白纸上文字疏朗,一时间,只觉得万物纯净诸事安宁。又某夜,风自西北方疾驰而来,像一个被解开千年封印的妖魔,张开金属般坚韧闪亮的翅翼,铿铿锵锵,横冲直撞,叫声凄厉而愤怒,仿佛终于找到当初负它的那个人,或始终找不到它负过的那个人。一路斫斩、清扫,扫落叶,扫残花,扫欲断未断扫欲说还休,然后悄然离去。大地卸去诸多繁杂,天地空明阔大。
听风,宜高处。丙申年三月末,和朋友登上青海三千多米高的日月山。山上到处是风,四面八方的风在峰谷对峙、撕扯、纠缠,满耳惊雷般轰响。这里曾是古代中原王朝的最后关隘,季风到此止步,雁阵到此悲鸣。凝神再听,一些细碎的声音由远而近:胡笳慢拍,琵琶弦翻,羌笛怨杨柳,胡琴转飞蓬,旌旗招展,刀剑沧啸叫。
辽阔处听风,也是盛事。己亥年在边疆支教,秋日午后,万里晴空瞬间混沌,风起于大漠深处,挟沙裹石,抽打在墙壁上门窗上,砰砰啪啪,似雪仇的千军万马。一人坐于室内,开了灯,暗薄的光影下,心胆惊悬,深恐门被破开,失了城池。悄悄揭开一角帘帷,黄埃散漫,见无所见,但听得金戈铁马喊杀声四起。检视生平,偷过瓜果菜蔬,借书未还,考试偷窥同桌,背后曾论人是非,皆是小恶,未作大亏心事,不值得任何人清算。心安然,竟沉沉睡去。
风在辽阔处,纯粹是风,不搬运别的声音,只尽情表达自己。人在辽阔处,也纯粹,只做自己。
听鼓
关中大地,八百里秦川,卧虎藏龙,乡野隐居着诸多高士、高手。
丁酉年秋,在西安,在白鹿原上,拜访了陈忠实的故居后,去参观影视城。人潮涌动,与同伴走散,一个人兜兜转转,枯坐于一个尚未正式营业的演出大厅门口。空旷的厅堂里,一位黑瘦老汉,一面大鼓,两只鼓槌。老者先是右手举槌轻敲,稍犹疑,试探般,渐沉稳。换左手,开始也是慢而散,似在寻找。双槌齐下,又错开,左右槌击出的两股声音在空中飞扑,相呼应,相言欢,珠联璧合。
终于开始发力,由轻敲而重击,先是远处,一兵一卒,一车一骑,眼见得人马滚滚而来,车辚辚,马萧萧,千乘万骑,沙场秋点兵。
鼓声愈酣畅、激昂,鸟惊飞,兽遁逃,鱼沉底,山河失色。
鼓点更密集,密不透风,擂鼓的手似有七八只,十几只,几十只,电闪雷鸣,地动山摇。突然,一记重击,世界炸裂,宇宙洪荒。
万籁俱寂中,咚,咚, 咚咚,咚——轻柔的敲击,犹如一缕微光,切开混沌,漫天的尘埃渐渐散去,露出一片天空,一块大地。鼓点不疾不徐,疏密有致,山川树木花鸟鱼虫,一一归位。
抬望眼,辽阔的塬上还是那片长云,风沙仍在肆意游走,沟壑依然纵横。我心中,却是崭新的世界,一个人用鼓声,新造的一个世界。
压住心头的恍惚,起身,缓步走向老者。素昧平生,意欲何为呢?致以问候,表达敬意?对他说,不要穿印着广告的劣质T恤,应该穿对襟白褂青黑色大裆裤或干脆赤膊?
看着他藏在深深皱褶里的眼睛、持槌的嶙峋大手,我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开。走得疾,怕身后鼓声再起,大地再一次震荡。
听时间
老家堂屋的长案上摆着一架座钟,三十多年了,修了几次,还在用。时针分针秒针沿着相同的方向,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当当,起床了,上街,上学,挑水,下菜园;当当,做午饭,翻晒稻谷、油菜籽;当当,收衣服,唤鸡鸭上笼,洗脸洗脚,熄灯睡觉。一家人的生活在钟声里安排得妥妥帖帖。
比起手表的时间显示,这一声一声的时间更亲切,更生动,仿佛一个慈眉善目有些唠叨的老人,提醒你这样,叮嘱你那样。时间因声音而具象可视,从这一个“当”到那一个“当”,时间在行走,我们在时间中移动、行进,一片一片地穿越它,将日子一天天过下去。
诗词中也能听到时间。叶底黄鹂,清风鸣蝉,月落乌啼,柴门犬吠。春夏秋冬,四季分明,有声有色有意趣。喜欢择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独自静坐,等夜深一点,再深一点,侧耳听——关关,关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循着鸟鸣和歌声,穿越两千年时光,漫漫长夜里,与那些有情人,共饮一杯相思酒。
浩瀚的诗词长河中,一滴雨声,一记鸟鸣,一阵惊涛,都是时间轴上的点,可对应你内心隐匿的情感或情绪。
时间在大野。辛丑年夏,在喀纳斯湖畔的禾木村,我避开人群,一个人穿行于古老的村庄深处,蓝宝石般的天空上,盘旋着一只只雄鹰,我听到雄鹰阔大的翅翼擦过白云,光阴窸窸窣窣地坠落。大野生息八万木,长云流叹一千河,我听到岁月在漫山遍野的白桦林间沙沙穿梭,在冰蓝色的禾木河上哗哗流淌。感官异常,听觉是通透的,时间的声响无处不在。
听时间,听时间运行的节律,听它的万千声息,这一刻,生命是独立的,与时光平行,彼此映照、呼和:走啊,走吧,人世间这一遭,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