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韵秋
微信朋友圈里,大姨的女儿菱波发了一张照片。照片中,一条宽敞的水泥路,呈坡状通往村庄深处,几株金黄的银杏,静立在路的两旁,如油画中铺陈的暖色。银杏树下,一人正躬身清扫着路面的落叶,他的面前,是碧青的菜园地,被城里绿化带才用的栅栏,围成了花圃似的方格。那些栅栏,蓝白相间,簇新,规整,透着陈旧的竹篱笆所没有的精气神。
几条新铺的水泥小路,如大路分出的支流,沿着栅栏,流向了白墙黛瓦的农家。画面里,炊烟正起,牛乳般氤氲在村旁茂密的翠竹之上。修长的路灯,将明亮的气息坚定地传递着,让曾凝望过村庄暗夜的人,眼里也充满了光明。
菱波给照片配文:人在路中,路在画中。夕阳西下,炊烟袅袅,恬静而美丽的乡村。
我将照片放大,横过来竖过去仔细地看,似曾相识又不识。相识的是村庄的远景,有我熟悉的大山的轮廓,还有村庄卧身于“冲”的特殊位置。不识的是,菱波出生的叫施冲的村庄,在我几十年固化的印象里,根本不是这如画的模样。
忍不住在朋友圈下面留言,问,这是施冲吗?
她回:是呀,新农村建设刚刚完成。
我愕然不已。施冲,我曾无数次地走过,每走一次,都要在心里愤愤地问一遍:这是人住的地方吗?此后经年,它仍会闯入我的梦境,我跋涉其间,艰难而疲惫,如跌入盘古开天辟地前的鸿蒙。眼前这妆成的秀丽的村庄,真的是施冲吗?
第一次去施冲,是大姨出嫁。老家的婚俗,是新娘子过门那天,须有闺中的姑娘送亲,为讨吉利,人数不能落单。小小的我为凑人数,被安排进了送亲的队伍。小伙子们抬着红红绿绿的嫁妆走在前面,姑娘们拥着新娘跟在后面。走着走着,前面的嫁妆队伍拐离了大路,停在一处陡坡上。坡下,是姨父的家。山冲里的村庄,可一目了然。
但是从坡上到村庄去,可没有那么容易。
往姨父家,需从眼前这断崖式的陡坡上下去,才能抵达。断崖上的一条毛毛路,大约是姨父平时一个人进出时踩出的,湿滑,细窄,羊肠一样垂挂着。这样的“路”,徒手尚可通行,可是嫁妆怎么抬下去呢?小伙子们商量了很久,尝试了多次,只好放弃把嫁妆原封不动抬下去的想法,解开红红的绳索,来来回回地搬弄着,记忆中,好像还有用竹竿垫在崖上,把箱子等重物滑下去的情节。
按照乡间约定的婚俗,在所有的嫁妆进屋之前,新娘是不允许先进屋的。于是我们陪着大姨,在冬月瑟瑟的寒风里,等啊等啊,终于等到最后一件物什被运完。
因了大姨的缘故,便时常去施冲走动。后来我才发现,通往村庄还有另外一条秘密的山路,这条路平缓,不用面对那个“断崖”。只是那一条路,哎,我该如何形容那一条路呢?那也不是人走的路,那是村庄众多的牛羊、猪,以及鸡鸭们走的路。那条沟壑般的小路,常年堆积着厚厚的牲畜粪便,新鲜的压盖着陈旧的,牛屎是其中当之无愧的“粪王”。
如果哪一天,在那条路上,侥幸没有与牛们狭路相逢,跨过一坨坨冒着热气的牛粪,走到村口,将会面临另一场令人瞠目结舌的场景。村口稀松散落的几户人家,可能是因为没有钱去盖一座牛棚——他们自己住的屋子,也是破败不堪。破败不堪的周围,有几棵枣树,就算在春天,在盛夏,它们的叶子也稀疏泛黄。那些不幸的枣树,就是拴牛桩,一生都被牛们拉扯着,被蹭光了树皮,苟延残喘地活着。树的四周,各种牲畜的粪便,在雨水的加持和人畜的践踏中,胶着稀释在一起,足有一尺深,形成一片特别的浓稠的“堰塘”。几户人家无院无篱,单薄而孤零,泊在臭气熏天“堰塘”的中央。在买不起一双雨靴的当年,住在那些屋子里的人,每天如何进出,赤脚还是穿鞋,于我,是一个千古之谜。
大姨的施冲,是如此的不堪回首。
菱波的村庄,还是施冲,却蝶变成花园式,在深秋的光影里,如诗如画。那条朋友圈,我看见了朋友们众多的赞美留言。
祝福你,菱波。祝福你,施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