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韵秋

春至谷雨，江南的雨水就多了起来。

夜半眠轻，躺在城市的半空中，细细聆听，很难捕捉雨落大地的声音。知道此时，最能感知春雨魔力的，便是大地，古有“萧萧春雨密还疏，暖抽新麦土膏虚”的诗句。土膏虚，言简意赅，便形象地描述了大地在春天的样子，虚位于万物，蕴含无限生机。

遥想乡村，春天的绝好，不仅仅是桃红梨白，莺歌柳动，还有各种野菜的破土而生，那些青绿，让大地从此日趋丰腴，生动。随便择一块泥土，便可寻到多种野菜。荠菜、艾蒿、马兰、蒲公英、车前草、羊蹄、堇菜、野山笋，数目繁多到数也数不过来。

雨过天青，春光就在眼前，风从南边来，捎来了野菜们的消息，淡淡的，合着山岚气，有着苦涩的清香。身体里许多与味蕾有关的记忆便同时被激活，打开，便想起诸多春食野菜的往事。

吾乡处皖东南山区，食野菜风气尤胜。清明谷雨前后，地气生发，你见那大姑娘小媳妇相邀着出了门去，一路把欢笑洒在田野，溅起明晃晃的春光，那定是田野山间，有了不尽的秘密。

辛弃疾一句“春在溪头荠菜花”，让荠菜成了野菜中的名魁，但是在我们那，也许是山乡与平原的区别，艾蒿才是初春最受欢迎的野菜，先荠菜、春笋、蕨菜，让春天的好滋味，日日缠绵在舌尖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鹿儿呦鸣，贤才临舍，人生陶然。这里的“苹”就是艾。可见人类与动植物，总是休戚相关。清明时节，剪了艾草的嫩芽，和上糯米粉做成的粑，就是蒿子粑，即清明粑。“清明粑”的由来，延传自春秋时代的寒食节，到了现时，关于清明粑，故乡有一种说法：清明若不食清明粑，魂魄会丢。一个人没了魂，哪会活得下去呢？

所以，剪艾草，做蒿子粑，确保家里每一个人都不丢魂，是清明前后女人们最紧要的事。就算平日最懒惰的婆娘，此刻也不敢马虎。何况谁也不忍辜负那么明媚的春光。

清明粑，糍糯，绵软，饱含艾蒿、咸肉的鲜香，一可满足口腹之欲，又可用来“粘魂”，真是皆大欢喜。

少时生在山中，流连在青绿间，颇能识得簇簇鲜绿的野菜。早春二月，埂上路旁，便有艾草隐约的踪影。艾分食用和药用，为多年生草本植物，药用艾味苦，不能食用，但成株可入药。由此可见大地的慈悲。我们剪的艾，便是食用艾草。虽然食用与药用的嫩蒿芽，在外观上很容易混淆，但我们也能一眼认出，甚至比植物学家更能知其秘密——就算是食用艾的嫩芽，也有不同的区分，在口感上有着本质的区别。一是“柴蒿”，多生于黄土地，身姿芊长，叶狭长有裂纹，面碧绿，背粉白，香味浓烈；一种是生在稻田埂上，不多见，贴地簇生，叶敦厚，周身有粉白细绒，温婉如艾蒿家族不谙世事的另类，生嚼，还有股淡淡的清甜，鉴于它的珍贵和特别，又喜与稻米为邻，故得名“米蒿”。

在青草尚未茂密的秧田埂上，我们挽着散发着篾香的新竹篮，准确地剪起一簇簇米蒿。有时运气好，还会剪到刚刚破土而出的马兰，白里透红的茎秆，洁净碧绿的叶片，与米蒿比邻而生，有着淡淡的清新的气息。

那时，桃花溪水正丰沛，把剪好的米蒿濡入河中淘洗干净，然后，也不急回家，寻块小小尖尖的青石作棰，再挑一块平坦的洗衣石，铺上蒿，伴着哗哗的流水，就捶砸开了。一篮粉白的蒿子，就在反复的捶砸中，成了墨绿的纤维状，再用淘米箩稍作淘洗，去其涩味，即可待用。末了，还要在河边的地里，顺手扯上一把尚懵懂细嫩的野蒜。多了野蒜香的清明粑，便多了一层春天的味道。

挂在梁上风干的一排腊肉，哪一条适合做清明粑，母亲心里是早就有数的，取下最肥厚的那一块，在大锅里切丁爆香，熬出黄亮亮的油来，再“嗞”的一声，放入蒿和野蒜翻炒，和上雪白的米粉，拌匀了，然后盛放进案上那只肥厚的陶盆。杉木的锅盖，怎么也压不住粑粑炕在锅里时特别的香气。

春风觌面，一日暖过一日。山野里，各种树木叶芽萌动，百花盛开，柴蒿更是以寸见长，味增苦涩，只有米蒿仍然珍贵自矜，生长缓慢，鲜嫩肥美。不待陶盆粉尽，仍去剪些米蒿，再揉些米粉，如法慢慢消受了。

马兰彼时旺盛地生长着，不再那么稀有，剪回来洗净焯水，切碎，拌了蒜泥淋上香油，饭桌上，便多了一层绝好的滋味。即使过去这么多年，尝遍人间酸甜滋味，仍然觉得，活着最真实最生动的地方，还是在那低回的烟火中。

近年，抵不住春光的诱惑、艾草们的诱惑，亦常有回乡野田埂上寻找，但是当年的米蒿，竟似乎从大地上蒸发了一样，又似乎从未来过这人间，马兰也难觅踪迹，心中很是郁闷。不久，踏上春天的秧田埂，看着刚刚返青的小草竟蔫黄枯萎，委屈地耷拉着细长的叶尖，即恍然大悟，现代农人的耕作，早已不是原始的手工体力劳作，他们用大型的机械、高效的药剂，扭转了千百年来“锄禾日当午”的命运。高效的运作带来丰厚的收成，有谁会去在意怜惜田埂上那一簇卑微的野菜呢，它们是连同野草一起，被灭在了春光里。同时消失了的，不知道，还有哪些贴着泥土生长的珍贵的青绿。

我始终坚信，艾草、马兰，还有众多亲厚的野菜，它们是春天特别的礼物，是人类最忠贞的伙伴。纵观人类文明的发展史，就是一部充斥着战争、瘟疫、灾荒的苦难史，它们曾用神性的光芒，不屈的生命力，拯救过天下无数苍生。那些青绿，如此卑微，又如此亲切。谁敢否认，在他生命的密码里，没有流淌着一缕春天的青绿？

草木无言，且手下留情。人间有爱，让薪火相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