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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堤二章
来源:安徽法制报 阅读量:10000 2023-11-24 20:21:08

□张弯

挑堤,在我们庐南口语里叫作“兴埂(方音gěi)”。我记忆中的挑堤场景有两种:一是家门口的水利兴修,譬如挑我名下承包地所在的天井大圩圩埂,挑距离村庄五六里路以外的黄陂湖大埂。第二种是出远门的挑无为长江大堤,俗称“兴三坝埂”。堤,如今字典里标注为“dī”,但在我们庐江方音里都说成“tí”,与客家方言、武汉方言等音调较相近。挑,则是不折不扣的力量型动词,如今每每念这个字,肩头仍有火辣辣的烧灼疼痛感。

我最早参与挑堤劳动的年龄是十五岁。那年初中毕业,父亲生病,我们家分在黄陂湖南岸、依据田亩分摊下来的任务量是:从湖堤最底处,以一米八的宽度往上垒筑,直到高出原湖堤顶部一米。其时是农历十一月,黄陂湖里的水落了,但芦柴根的缝隙里依然积水。湖头上风大,格外冷,每天都是“冰冻扎扎”的。

取土点为芦柴根密布的湖滩地。那会我个头小,身子瘦弱,村里婶娘们打趣地说我“蛋板子还没干(未发育成熟)”。可这样大的工程量,母亲一个人是很难承受的,作为长子,我责无旁贷地参与到挑堤劳动中。

眼水向下流,最慈父母心。刚开始,母亲不让我挑,只叫我“上锹(用铁锹把土挖到畚箕中)”,但这“上锹”对于“小牛才开窖”的我也不轻松,尤其是土层表面的芦柴桩,须用很大力气才能铲断。只半上午时间,虽然戴着棉纱手套,我的双手依然磨出几个血泡。

我记得母亲当时翻看我手心后,心疼地扭过脸,用手背拭眼睛。

我便借机提出与母亲调换,我来挑。母亲犹豫着没搭腔。

同在挑堤的邻居劝母亲:“小牛总要架轭头,你就让他慢慢学着挑呗,肩头磨出茧就是个小‘劳力’了。”

于是,将畚箕(畚字在方言里发成“粪”音)上的绳索依身高调好,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我开始挑堤爬坡的坚持,开启了用肩头挑起生活重担的磨练。

黄陂湖离我们村庄五六里路,每天出工都是步行,中午回家吃饭很费时。那时没有保温类便捷餐具,挑堤人家推举出一个会烧饭的人,在避风的湖堤南面,就地挖个土坑煮饭。米和稻草是各家按出工人数带来,菜则是各家吃各家的,基本是早上在家炒熟的咸菜。

那一年,我家的黄陂湖挑堤任务最后完成,比别人家迟了一天半时间。村民组长家不分任务,但他每天要到挑堤现场,为每户之间的界沟“长埂(方音读zhǎng gěi,将界沟抓平之意)”。我母亲为这“多跑的一天半”向组长表示歉意时,组长笑着说:“我之前担心你们家要拖腿不少时日,没想到只落下这天把时间。好,家里冒起来个扛犁驮耙的大劳动力了。”

完工那天是个大晴天,下午阳光很暖。或许是对自己参加挑堤坚持下来的开心与满意,当看到有人不畏寒冷在湖堤下的浅水沟摸鱼时,我不顾母亲阻拦,脱了裤子与鞋,赤脚光腿下到浅水中尝试。只一会工夫,我便探寻到一个至今记忆深刻的摸黑鱼方法:将手插入水下泥中十公分左右,往前平推,黑鱼在泥中都是头朝上直立着,手摸到黑鱼头,用手掌将其握住,手心的温热会让黑鱼一点也不挣扎,这时只需捉紧,抽出,扔到岸上,极为轻松。

回去路上,母亲的畚箕里装了大大小小近二十条黑鱼。

挑长江大堤我经历过两次。一次一周不到,属于防汛期打突击,来去匆匆,如今想不起什么。印象清晰的是二十岁那年的“兴三坝埂”,历时将近一个月。

那次我们分在时属无为县陡沟区某一段。当时工地场面极为壮观,江堤上下,红旗飘展,人影浩浩,人声鼎沸。其时,我已在家种田六年多,像乡间老话所讲,“肩膀骨已磨平”,扁担可以在左右肩上轻松切换。触目长江大堤浩大的工程场面,好奇夹着震撼,虽然每天重复机械单调的爬坡劳动,劳累、枯燥感并不强。

至今记忆犹新的是晚间住宿场景。我们村民组二十多人分在一户人家,村庄名称及户主名字已记不得。他家腾空堂屋,“开地单(打地铺)”睡下十几人,其余人都挤到人字架支撑起的两小间锅拖子(灶房)里。白天大家去挑堤,将被絮卷起,晚上睡觉再摊开。即便这样,可供“捣腿(睡觉的方言戏谑语)”的空间依然不够。我在动身之前带了一本外国名著,想每天晚上看一会。便索性在锅灶旁柴草边开个独立地铺,只需早起一点,不影响房主及我们班组炊事员到锅底烧饭即可。

某天下午突然下起大雨,上工的人从江堤跑回,但衣服都被淋湿。因为路程远,大家带的衣服不多,回到住宿地,轮转在锅洞门前烘炕湿衣。

我的地铺在锅灶旁边,便自觉地成为最后一个烘炕衣服的人。那个夜晚,雨点打在窗外树叶和屋顶瓦块上,“沙沙”“啪啪”的声音重叠混和着,渲染出别样的寂静与深邃。我用棉花茎秆将潮湿外套支撑在锅洞门口,摊开被絮,背靠着锅底柴草堆,打开书,沉浸到文字情节中,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惬意。

晚九点光景,房主家读初中的女孩到锅台上“井罐(焐热水器具)”里舀水。她看着斜靠在地铺的我和我手里的书,愣了一下,轻声问道:“这么暗的灯光,你看得见吗?”

“看得见啊,看得很清楚呢。”我回答得局促又笨拙。但说的是实话,灶房的灯泡大约为十五瓦,我那时视力出奇得好。

第二天雨停了,我们继续上江堤。晚上回来,突然发现灶房里明亮了许多。凭直觉,新换的灯泡不会低于四十五瓦。那以后的每个夜里,我总觉得我开在锅灶边的地铺,要比别人的温暖,舒服。

挑堤工程结束,回家那天,我们凌晨四点起床,捆扎好被子及挑堤工具,步行到无为长途汽车站坐车。出门二三十米远时回头,透过堂屋灯光,我看到那女孩也起来了,站在她家门外,一直默默目送着我们。

在无为挑堤日子里的一些事,被我写成几篇散文,发表在当时的《巢湖报》副刊上。后样报丢失,只记得其中一篇名字叫《深情的应答》,是编辑老师改的。也是到2012年,我在辍笔近二十年后重拾写作爱好,加入到一个“巢湖博客”文友群,才知道当时的编辑是方晗老师。

在无为挑长江大堤九年后的某天,我在上海打工,遇到一个家与无为大堤很近的洲上女孩,我们一见倾心。几年后她成为我的妻子。某次与岳父闲谈得知,我挑堤那年,他亦在陡沟区某个供销社工作。如果说世间缘分总有不经意的暗线在牵连,我想,这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