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弯
一位二十年前同在建筑工地搬砖的好友路过省城,见面谈心,少不了聊些以前工地上的枝枝蔓蔓。他说他至今记得,当年喜欢爬格子的我,因为从脚手架上摔下,扭伤了腰,不敢再写后那份落寞。其时在常州武进一处工地,工棚门口有一方大水池,下班后的我郁郁寡欢地手握一瓶啤酒,带着自己的铝饭盒,还有从工地门口卤菜摊上买的猪尾巴、鹅脖子(当时价格两元一根)之类,独坐水池台阶,或盯着水面,或遥望天空,那份孬相把工友们吓得够呛,他们一度以为我脑子受刺激不轻,弄不好整个人自此废了。后时间渐长,大家见我依然这副故作清高状,调侃便从背里转到明面,再遇那样场景,有人会忍不住悠悠一语:又在臭讲究个啥。
此处虽带个“臭”字,但“讲究”二字词意太过优良,所以“臭讲究”听来还是中性偏褒义的,大家又都是熟悉的发小、工友,心中耳中并没有多少违和。
只是没有人知道,我那所谓的“臭讲究”在我的心头,曾裂开过多大的伤口。那会,我在家乡报纸电台以及打工所在地的《扬子晚报》《新民晚报》等偶有诗歌散文见报,可谓昂扬梦想,摩拳擦掌,我以为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这份对文学梦想的追求。后在常州武进一处厂房内粉刷时,因为构思一首诗歌分神,从三米高脚手架上摔下,腰被严重扭伤,人不能站立,在火炉般的工棚里躺了整整一星期,打饭、洗衣甚至上洗手间都得靠工友们搀扶帮助。至症状稍缓,自己能独立走动时,黯然返回家乡。
妻子带着三岁的女儿在村口迎接我。看着我尚佝偻的腰身,妻子拉住雀跃着往我怀里扑的女儿,接下我寒酸的行李,红着眼眶说:“跟我讲实话,又是在想你那些‘诗与远方’了?”我不敢直视她的目光,愧疚地点点头。
她忽然将行李扔到地上,一把抱住我,带着哭腔说:“我不想你成为什么家、什么诗人的,我不要那些山高水长的梦。我只要你身体健健壮壮的,挣力所能及的钱,把我们这个小家的日子过好就行。”
而此前,十八岁的她,与我相遇在上海,却是缘于对文学的憧憬与热爱,才对家境一贫如洗的我另眼相看并走到一起的。
那一刻,我恍然懂了,再美好的梦(我一度以为,文学爱好是我无法舍弃的梦),敌不过灶台上的柴米油盐,敌不过流年里的碎银几两。
我搁笔了。不再去捕捉那些稍纵即逝的灵感,也不再布局那些柳暗花明的情节,我开始专心做好我的本职工作——瓦匠。
妻子还是放心不下,将孩子送到她娘家,交给孩子的外公外婆看管,与我一道去工地做小工。为了多挣些钱,我从包工头那里接单包活做。工地粉刷时有道工序叫“打炮点”,也称作“贴灰饼”,就是在待粉刷墙面上用水泥砂浆做出垂直度、平整度引导点,这个要求比较严格,一般误差不能超过“三个毛(3毫米)”。为了保证精准度,这道工序通常都是指派技术精湛的师傅做点工。我以低于点工师傅工资四分之一价格包下后,根据水泥砂浆凝固习性,摸索出一个较为快速、准确的“贴灰饼”方法,创下一天做完两户大套所有墙面、且验收全部合格的记录。尽管后来包工头违约,没有按之前口头约定价格付款,但总体而言,还是获得了不低的工钱。其时我曾感慨,文学梦被我搁浅雪藏,而这,又何尝不是生活对命运的另一种眷顾?
光阴的河流静静流淌。2012年,因为工作环境的改变,我的心头突然又涌起蛰伏许久的那份文字情结。而妻子在此时竟然默契地给予认同并支持。迄今十年过去,拉拉杂杂写了约百万文字。某次与一位省内知名作家、编辑聊天,他直言不讳地说:讲真话,你那些文字称得上讲究的不多,大部分只能算是将就之作。
又是“讲究”与“将就”的并列使用!只是没想到用在我写下的那些零零散散的文字上。我很感谢他。他言中的“讲究”与“将就”,分明是一位师者对一个业余作者最真诚的点评、期待与鼓励。
讲究,将就,它们如果能代表生活中两种不同境况体味的话,请一同接受我的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