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青荷

小寒时节，天愈发冷了。间或一场雪如期而至，让腊月里的寒山瘦水，霎时成了一片琉璃世界。我喜欢花开看花，雪落听雪，如此数九严冬，尽管朔风凛冽，呵气成霜，但有白雪红梅相映成趣，未必不是一种欢喜。

无论花开花落，抑或风霜雨雪，一直以来，我喜欢细数着节气过生活。如果说二十四节气，是光阴最美的册页，那么二十四番花信，则是流年最美的风景吧。

关于“二十四番花信”，曾有一段美丽的记载，每每读来，总是字字生香：“自小寒至谷雨，凡四月八气二十四候。每候五日，以一花之风信应之，始于梅花，终于楝花也。详而言之，小寒一候梅花，二候山茶，三候水仙；大寒一候瑞香，二候兰花，三候山矾；立春一候迎春，二候樱桃，三候望春；雨水一候菜花，二候杏花，三候李花；惊蛰一候桃花，二候棣棠，三候蔷薇；春分一候海棠，二候梨花，三候木兰；清明一候桐花，二候麦花，三候柳花；谷雨一候牡丹，二候荼蘼，三候楝花。”

也就是说，每年的花信风，是从小寒一候梅花开始，至谷雨三候楝花结束的。在二十四番花信风中，梅花是第一番风信，楝花是最后一番风信。

花信风，花信风，还有比这更浪漫诗意的说法吗？没想到美好的事物，一如美丽的梦和美丽的诗一样，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常常在最没能料到的时刻出现；没想到每年的花信风，从小寒就悄悄开始吹拂，从一朵梅花就开始出发了——就这样不早也不迟，风只应花而来，花只应风而开，风有信，花不误，岁岁如此，永不相负。就这样莫失莫忘，不离不弃，一年年以番番花信，以候候风声，清雅了无量的岁月，芬芳了不老的时光。

在宋时风雅日常里，花信风的说法，早已深入人心。且看在那年小寒时节，适逢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天地之间一片皑皑，千古才女李清照的碧纱窗外，一枝梅花旁逸斜出，那覆雪悬冰的梅枝，晶莹剔透，衬托得枝头的梅朵，愈加光润明艳，玉洁冰清，俨然新妆的美人，于是她在《渔家傲》中如斯写来：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我感觉有宋一代，李清照是最具梅花气质的女子。彼时，她与夫君赵明诚新婚燕尔，花好月圆，过着优雅裕静、其甘如荠的日子。她与他赌书泼茶，鉴赏金石，他为她的画像题字，称她“清丽其词，端庄其品”，言辞笔墨之间，溢满爱的温柔。

那四时充美的诗意生活，无不带着一种悠闲情趣，透着难以抑制的喜悦之情。雪里春信、玉树琼枝、花月相照……这种种美好的情致，分明是她对甜蜜爱情的反复歌咏，对幸福婚姻的无限陶醉。

后来当赵明诚离家远行，迟迟未归，李清照独守空闺，百般思念。转眼又是冬天，那日她闲翻书卷，忽然闻得一缕清香，推窗四望，原来后亭梅花全都开了，一时间不禁惆怅难言，又错过探梅的佳期了。那雪里片片莹洁的花瓣，一如她清瘦的容颜、满腹的相思。她心有所感，填了一首《殢人娇》：

玉瘦香浓，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江楼楚馆，云闲水远。清昼永，凭栏翠帘低卷。

坐上客来，尊前酒满。歌声共、水流云断。南枝可插，更须频剪。莫直待，西楼数声羌管。

及至靖康之难爆发，金兵一路南下攻破汴京，北宋灭亡了，赵明诚离世了，南渡后的李清照尝遍国破家亡、战乱流离之苦，词风也变得沉郁凄怆。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那些美好时光，那些闲情雅事，一如旧年梅花落满一地，再难重回生命枝头。春夏秋冬年复一年，花开有时，花落有时，虽然她依然会踏雪寻梅，无奈海角天涯晚来风急，不由一声长叹清泪沾襟，但见一首《清平乐》，写满了她对往事无尽的追忆：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白雪红梅，年年如斯，最是入诗入画，也最是惊梦惊心。一位一生爱梅的女子，自是有了一份如梅的性情品格，从骨子里透出一种绝美。何况对她来说，梅花还有着不一般的意义，所映现出来的，是早年的欢乐、中年的惆怅与晚年的悲怀。

从初见时“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羞赧，到新婚时“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的欢喜，再到离乱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的哀婉，那一年年花信，一度度梅开，俨然一种心灵慰藉，一番心路历程。迎着命运的瑟瑟寒风，她把自己活成了一树梅花。那雪里的梅花，分明是她一生的悲欣交集，一世的阴晴冷暖。

是的，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且把冬天里所有沉默的话，都说给梅花来听，说给已经零落为泥的梅，说给那还未盛开的梅。这些沉默的心语，多像一纸前世的月光，写满了最深的爱与思量。不必寻寻觅觅，不必缝缝补补，只要遇见，便是一场温暖流年的盛事。

是的，许多年过去了，梅花依然生得这般清瘦。也许清瘦也是一种美，像几行装满往事的宋词，像一些乍暖还寒的记忆。只要站在冷冷的风里，便是站在自己的心里。这样的清瘦之美，自是一种风骨。而这样的沉醉之美，也自是一种深爱。

是的，当你经历过暴风雪，你就不再是原来那个人。同时随着流年更迭，当一番番思念从一朵梅花出发，梅花就是你的灵魂知己，照见你当初的花姿态，更照见你一生的雪精神。

时光惊雪，花开有信。若风信不来，花信则不开。从小寒一候梅花，二候山茶，三候水仙，到大寒一候瑞香，二候兰花，三候山矾……若雪里已知春信至，且红炉温酒，煮雪烹茶，试问今夕是何夕，花信风来第几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