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萍
在我老家的房子里,我父母结婚时的家具还保留着。在床头柜、大衣橱等一众家具里,我对那只红木箱情有独钟。深红的箱面略显陈旧,古铜色的铰链锈迹斑斑。每当看到它,我的心里都涌起阵阵暖流,一件件往事历历在目。
母亲说红木箱有一百多年了,它先前是我外婆的嫁妆,后来又成了我母亲的嫁妆。在我家里,它比我还年长一岁。
母亲还说我出生的时候像一只小猫,三斤多的样子,瘦得皮包骨头。从三个月开始生病,一直病了九个月。我外婆和我父母辗转于许岭、九江、彭泽等地看病,这是他们能到的最远的地方了。后来医生说:孩子不行了,抱回家吧。父母只好把我带回家。因为我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虽是女孩,也还是很宝贝的。我父母决定把我放进红木箱里埋掉。红木箱是母亲从娘家带来的,这是对死去的孩子最高的礼遇了。
红木箱准备好了,掩埋的人也来了。我母亲抱着我不肯放手,就在掩埋的人准备把我装进红木箱的一刹那,母亲发现我动了一下,继而哭出了声。我一条小命就这样留下来了。红色,是生命的颜色。红木箱是我家的吉祥物,是我命中的护佑神。
那时候家门口有一对婆媳各生了一个女孩。我们仨差不多大,几乎是同时得病。后来她俩都死了。上卫校的时候,我母亲说那家婆媳看着青春年少的我,偷偷抹眼泪说,如果她们没死,也有这么大了。
记忆中的外婆极美。古稀之人了,面容是清秀的,鼻梁是高挺的,灰白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圆髻。穿深蓝色或月白色盘扣斜襟褂。我记得她牵着我的小手到乡下走亲戚,让我在亲戚面前唱儿歌。
“噼噼啪 ,噼噼啪,大家来打麦……”
“的的伢,哪里来?家婆看牛来……”
亲戚奶奶夸我唱得好,外婆看着我,那么慈爱,那么开心。
我还记得外婆和我母亲一起扎柴把(把外面砍来的茅草扎成把子,烧饭用)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我母亲把她搀扶起来,一个劲地抱怨她怎么这么不小心。外婆一声没吭,摸摸我的脸,又看看我大妹妹和小妹妹,那时候我弟弟还没有出生。
我七岁的时候外婆去世了。她对我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对金萍好……四十余年过去,我每每想起我母亲说的这件事,我都泪流不止。外婆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呢?她还在心疼我从小就生病吗?七岁的时候我已经和同龄的孩子一样健康了。她应该说对我弟弟好啊!在世人的眼里,我刚出生不久的弟弟才是最金贵的。我有两个舅舅,母亲是外婆唯一的女儿。外婆她到底想表达什么呢?
我长大以后梦见过几次外婆。有一年清明节,我给她和姑奶烧了一套房子。我说:外婆,姑奶,如果你们收到了房子,就给我托个梦啊。
我默默祈祷,心里并没有那么深的执念。但是那天晚上我真的梦到了外婆、姑奶。她们就住在我烧给她们的那个徽派院子里。精致雕窗的客厅里,她俩坐在大理石桌前。我很清楚地看到外婆和生前一样,头上蓝色的抹额,蓝色的褂子,姑奶穿着灰白色的褂子。两个老太太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一脸的惶恐和紧张。她们身边还坐着很多的陌生人,年轻的男人和女人。我一下惊醒了,第二天清早我就跑到明教寺那里,找到殡葬店老板。我说这是怎么回事?他一拍脑袋说,哎呀,有东西没拿,那些都是无家可归的人。我说我又不懂,你要买什么就买什么。我很生气也很无奈。
在一些特殊的日子里,当我想念外婆的时候,我常常想在黑夜里沉沉睡去,我多么希望能够梦见她,哪怕什么都不说,只要见一面就好。
我小的时候,红木箱里经常有好吃的东西。我考上卫校后,给家里写的信都放在里面。我妹妹说最怕父母叫她念信,因为别人家只念一遍,我父母要让她反复念,想什么时候拿出来念就必须念,一点缓慢不得。后来,我女儿出世,我父母给她打了一副银项圈,放在箱子里。后来我弟弟妹妹有了孩子,送给孩子们的第一份礼物都是放在里面。现在红木箱里,父母放了家里很多的老照片。我给父母专门拍了一组照片,做了一个精美的影集,特别精彩的放大,挂在墙上摆在柜子上,其他的包好放箱子里。我父亲把我大伯二伯的照片也放在里面。
我想像红木箱最初应该是放我外婆的嫁衣,后来放了我母亲的嫁衣。我结婚的时候,我母亲把百子图的缎面等都放在里面。我女儿已经长大了,成为新嫁娘已是指日可待。在她出嫁的时候,我要给她讲这个红木箱的故事。
红木箱是个聚宝盆,开开合合之中诉说着光阴的故事,承载了几代人多少温暖的记忆。它静静地待在老屋的一隅,那么端庄、安祥、可亲。万物有灵,当我靠近它的时候,外婆的音容笑貌浮在眼前,我感觉她还在身边。时光不语,木箱不言。爱,绵延不绝,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