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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锅饭
来源:周庆 阅读量:10000 2024-07-26 15:04:37

□周庆

双抢过后,乡村的空气多了一份闲适。

傍晚时分,火球般的太阳掉落到西北边的庄稼地里去了,东边的田野便像着了火似的,烧红了满天的彩霞。

霞光由明转暗而即将失去光明的时候,舅舅把凉床搬到晒场上,准备吃晚饭了。

舅舅给我盛了一碗粥,粗瓷海碗。问我夹点什么小菜,我说不用。

我端着碗直奔隔壁昌怀阿太家的门前晒场。

昌怀阿太家门前晒场上也早已摆好了凉床椅凳,一家人正准备吃晚饭。

但他家今晚的餐桌上除了稀粥,还有茭面。茭面是用籼米芝麻炒熟了磨制而成的,拌在新鲜的米粥里散出一种馋人的焦香味。而且菱面拌在稀粥里,粥就有了一定的稠度,吃到儿童的胃里,自然就有些饱满的舒适。

阿太往我的碗里舀了两勺茭面,问我要不要他家的下饭小菜。我心满意足地抱着碗跑回家,只凭这两勺茭面,我就感觉大快朵颐,小菜不小菜的,怎么吃也没有茭面香。

外婆看我端着搅拌了菱面的粥碗吃得津津有味,就说隔锅饭香。

快过年时,先要过个小年。小年里家家都要做送灶粑粑,粑粑馅大多是腌菜。外婆做的粑粑除了腌菜的,还多一种红糖芝麻馅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里糖是极少见的。但我家在城里,父母每次来看我,总要想办法弄一些带过来。我馋瘾上来的时候,就端个小板凳打开碗橱的门,找一个小酒杯,然后到外婆房里床头柜上的糖罐里挖上满满一杯糖。糖是细密的红糖,可以用舌头舔着吃,甜甜蜜蜜的滋味。

我大部分的时间里,是将小板凳放到门边,依着门,独自慢慢地品尝;小部分的时间里,拿着小酒杯到处闲逛,有伙伴向我要求时,也很大方地让他们舔一口。由此,我收获了极好的人缘。

那次与三黄毛打架,实在肉搏不过他,我就手捡了颗瓦碴砸向他。瓦碴棱角分明,砸到他额头,顿时鲜血淋漓。三黄毛哭号着,拖着他娘上门评理。外婆赶紧用草纸包上一些红糖,还有十多个鸡蛋赔罪。三黄毛他娘硬推拉着不要鸡蛋,只肯收了红糖,还说鸡蛋她家有的是,红糖却是稀罕物。由此,我明白了红糖的价值。

送灶那一天晚上,粑粑上锅蒸好了。腌菜馅的因为多放了菜籽油而更加喷香,红糖芝麻馅的糖汁顺着粑粑皮的裂缝流了出来,结了亮晶晶的甜壳。

我说,我不要吃腌菜馅的,太油;也不要吃红糖芝麻馅的,甜得齁人。

我说,我要吃昌怀阿太家的,他家的腌菜没有油,吃起来酸酸咸咸的,有味。

外婆就让舅舅包了一些红糖芝麻馅的去昌怀阿太家换,还捏着我的鼻子说,还是隔锅饭香。

阿太家的阿六子跟我特要好,我当然想让他尝尝我们家的红糖芝麻馅送灶粑粑。

阿六子在家排行老么,比我稍大一些,特别能干,好像什么都会。他会掏黄鳝洞,会钓老鳖,会削竹签卡子到沟渠里捕鱼,会用手电筒照麻雀,会吹自制的竹笛。他水性好,力气大,村里泥孩子打闹时,常帮我解危脱困。

他家人口多,农忙的时候,父母兄姊都下地干活了,就留他一人在家烧饭。我没什么事,就帮他在灶膛下递草疙圈,有时也帮他把牛粪粑粑从土墙上掰下来打碎。

水开锅时,米汤从锅沿鼓出泡沫来,呼呼地冒气。他不慌不忙从灶底站起来,揭开锅,拿一双竹筷在半生不熟的米粒上划拉几下,再盖上锅盖,将洗碗布拧成细条,捂住锅沿的漏缝,又到灶下添一把火,对我说这叫捂饭,捂得时间越长饭越香。

趁着捂饭的空闲,他去屋边的菜园地里摘了只大冬瓜。冬瓜上扑满了白粉,就像我每天洗澡后外婆扑在我头颈后背身上的痱子粉。

据说冬瓜上了粉才算成熟,但粉从何而来,我终究弄不明白。上了粉的冬瓜并不能任人宰割,粉之上长着密密麻麻尖锐透明的短刺。不小心摸上去,会被扎出口子流出血来。

阿六子将冬瓜放倒在条凳上,骑坐在上面,操一把切菜刀像剃头匠一样来回地刮这些短刺。

他于是就讲个故事给我听。

说是学剃头的前三年,都要每天抱着冬瓜练习剃刀的刮功。有个徒弟每次将冬瓜刮完之后,总是习惯地将刀插入瓜腹中,如此三年如一日。

但当三年期满,他第一次为一个客人剃头,将头发细心地刮完之后,也自然习惯地将刀插入了客人的头颅。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刀狠狠地劈向冬瓜,就像劈一个仇家的脑瓜。我笑得前仰后翻,逼着他下了凳,自己骑上去,提了刀狠狠地劈了一回冬瓜的脑瓜子。转而又有些胆寒,心想,我剃头时若遇到这么个徒弟,岂不冤哉?

刮好刺后,阿六子就飞快地削皮。削下的皮放到酱缸里腌透,比菜瓜还要香甜,是脆生生的下饭小菜。

削好皮,切起来就容易多了,不一会,一小脸盆的冬瓜块就齐整了。

阿六子往另一个灶眼里塞了个草疙圈,从烧饭锅的灶膛里取出些火苗,疙圈点着了,立刻烈焰熊熊。在锅里倒上些菜子油,烧热了,将冬瓜放进去翻炒,差不多的时候,从酱缸里舀两勺酱拌匀,盖上锅盖闷烧。

饭香瓜香扑鼻而来,我就感觉肚子饿了。

吃午饭的时候,外婆喊我回家,我里外不肯,就在阿六子家冬瓜米饭吃了个贼饱。

外婆说,隔锅饭果然香。

她哪里知道,这顿饭里,也有我的些微的贡献呢。

阿六子爱读书,成绩很好,知识面广。

我上初中的每个寒暑假都去外婆家,他就是我极少的谈得来的朋友了。

我们谈过许多话题,似乎还有成家对象的标准以及事业奋斗的理想。

在我看来,他是极认真且负责的人。

因为家庭经济条件的约束,他终于没有进入高中,我们从此也没再见面。

但我后来听说,他去了邻省的省会城市务工而渐有成而定居,两个孩子都接受了高等教育,算是圆了他曾经的梦。

“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

一转眼,半个世纪过去了,但隔锅饭的余香还时时缭绕于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