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芡实的刺与美
来源:陶妍妍 阅读量:10000 2024-09-02 17:30:05

□陶妍妍

汪曾祺的散文《夏天》,最后一句是:“鸡头米老了,新核桃下来了,夏天就快过去了。”

我仔细查了一下,关于故乡的吃食,老爷子写过焦屑、咸鸭蛋、切脍、狮子头、煮干丝……但关于鸡头米,好像真的就只有这么一句。

太奇怪了。七月去了安徽最东部城市天长,天长市毗邻汪曾祺的家乡,水稻和芡实是当地的两大支柱产业。芡实就是鸡头米,算是高邮湖两岸的特产,汪老爷子为什么没郑重写上过一篇呢?

作为芡实之乡,天长市永丰镇水网纵横发达,成片芡实田像散落在大地上的魔镜碎片,折射着一年中最为刺眼的阳光。我坚持要去芡实田参观,当地农户有些犹豫,“农历八月才是芡实丰收季,现在很多芡实还在开花,即使结了果也很小,天那么热,确定要去?”

确定。因为太好奇了。

芡实被誉为“水中人参”,是水八仙之一。不依水而生的人,其实很难吃到新鲜的鸡头米,在超市和药房中更多见到的是鸡头果,深褐色一粒粒,硬的像铜豌豆,很难煮软糯。

但它在古诗词里太美好了。宋代的葛胜仲在《浣溪沙(小饮)》中写,“盘里明珠芡实香,尊前堆雪脍丝长”;清代郑板桥写它,“最是江南秋八月,鸡头米赛蚌珠圆”;还有民国的谢履庄,在《邻扫庵诗稿》中说它:“新剥鸡头珠似肉,轻圆犹带口脂香。”

圆似珍珠,皎若明月,口颊留香,到底是何方仙物?

农户说,芡实一般四月下种,八月收获。芡实叶子初生时是蜷缩筒状,而后才慢慢展开,铺满水面,变成一只只硕大的圆盘。确实是大,有些叶片看上去直径有两三米,比霸王莲还要大。我很好奇,上面是不是也能坐个小孩,农户指指叶面上细小的刺,“怕没人敢坐吧。”芡实花很美,和睡莲相像,娇羞的淡紫色,但据说花梗上也全是刺。后来查到芡实拉丁属名叫Euryale,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位女妖,头发丝都是毒蛇,倒和芡实又美又“刺头”的形象很吻合。

芡实花谢后,花萼并不脱落,渐渐长成状如石榴、浑身带刺的果球,果球上还有尖尖如鸡喙一样的部分,“鸡头果”的名字便由此而来。

至今,芡实采摘仍需全靠人工。据说采芡季,每天从凌晨三四点就要开始,穿上闷热的胶衣,踩着塘底淤泥,每向前一步都是困难。因为芡实的叶片和根茎上长满小刺,割开叶片,摸摘果球的过程也需格外小心。

果球运上岸后,要先用一根棍子把鸡头果挤压出来。鸡头果不算贵,约莫二三十元一斤,但鸡头米就金贵了,动辄上百元,因为太难剥。据说十斤蓬能剥出五斤子,五斤子才出一斤米。最有经验的农户,一小时也只能剥出斤把来,既需技术,更要耐心。

上岸后的鸡头米要在24小时之内剥好,才不会影响它的娇嫩。一层层剥去坚硬外衣的鸡头米,白生生的,晶莹粉嫩,软糯又有弹性,带着少许水生植物的清香,宛若人生初见。

鸡头米的尝鲜季很短,立秋后采摘,中秋后下市,也就个把月的时间。因为是季节限定款,更显珍贵。

江南人都是鸡头米的信徒,扬州菜、苏帮菜里,鸡头米是不可忽视的水灵气。

因为本身没什么味道,鸡头米可甜可盐。最素雅的吃法是桂花酒酿鸡头米糖水,桂花香气打底,酒酿微甜引出鸡头米的清香,最能展现这位“水君子”的高雅品格。咸口的经典则是苏帮菜中的鸡头米炒河虾仁,鲜上加鲜。比较有意思的是,这道菜需勾薄芡,而“勾芡”的芡,最早也是芡实的粉。

现在芡实都是人工养殖,还做了不少品种改良。据说天长市就研发出一种“光头强”,果球很大,表面光滑,无论是采摘还是剥壳,都简单许多。但野生芡实几乎全株密生锐刺,连塘里的鸭鹅鱼虾都不敢靠近,是谁第一个想起来剥开尝尝的呢?

中国人吃芡实的历史很早,因为《周礼》中就有记载,“加笾之实,菱芡栗脯。”意思是来了贵客,得用菱角、芡实、栗子、肉脯这四样美食来招待。在国家级非遗“祭孔大典”中,孔子像前陈列的祭品有盐、藁鱼、枣、栗、榛、菱、芡、鹿脯、白饼、黑饼,可见芡实在传统文化中有着十分独特的意义。

很多人都知道芡实是一味药食同源的中药,具有益肾固精,补脾止泻,除湿止带等功效。但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写得很清楚:“芡可济俭歉,故谓之芡。”意思是,它首先是一种救荒本草,灾年可以当饭吃。

不是我胡说。《资治通鉴》中有记载,唐宪宗元和十二年,淮西(今安徽省江淮地区)由于连年战乱,粮食都供应给了前线战场,饿殍遍野,百姓们便广泛“采菱芡鱼鳖鸟兽食之”。是的,现代人眼中的“高级货”,当年都是救灾食品。

但芡实确实有药用价值,苏东坡就是头号粉丝。他有一本养生专著叫《东坡养生篇》,自称之所以身体健康,全因十年如一日坚持食用芡实,花甲之年才能才思敏捷。我一直以为都是东坡肉的功劳。苏东坡的吃法也很奇特:“时取刚煮熟的芡实一粒,放入口中,缓缓含嚼,直至津液满口,再鼓漱几遍,徐徐咽下。”据说他每天要用此法吃芡实二三十粒,日复一日,坚持不懈。

上周巴黎奥运会开幕式,当“神秘火炬手”闪现卢浮宫,第一个镜头就是贝聿铭先生设计的玻璃金字塔。贝老一直很骄傲自己是苏州人,最后的岁月,最想念的也是家乡的鸡头米。他曾说,尽管受的是西方教育居多,但“我在中国度过了吸收能力最强的少年时代,因此有种 ‘中国性’,深深地留在我的身上,无论如何也很难改变。我仍是一个十足的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