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芳

写下标题后，我看了一下时间，已接近深夜。静谧的秋夜，纽约渐渐睡去。少雄却在我的笔下醒来。像往常一样，我用那把我们俩都喜欢的宜兴紫砂壶，泡了壶热茶。这把紫砂壶，是宜兴著名紫砂大师崔龙喜在我和女儿向他拜师学艺时，手把手带着我们捏制成的。茶叶用的也是少雄的最爱，我们家乡的太平猴魁。家乡安徽是一个出名茶的好地方。如果把苗条妩媚、清香淡雅的黄山毛峰比作茶叶中的美娇娘，那么体型健硕、香气醇厚又耐泡的太平猴魁 ，就可以视作茶叶中的伟丈夫。 我想，也许这是少雄特别喜欢太平猴魁的原因吧。

泡好茶后，先敬了一杯在书桌上少雄的七寸照片前。这张照片是亲人们最爱的一张。用孩子们的话，这张照片里的他“痞帅痞帅”的。用英文讲就一个字: “Man”。与少雄在一起的34年，我们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哲学、艺术、历史、人文、美食、教育、宗教、战争……偶尔也聊男人与女人，谈我们共同的朋友。我们常常聊着聊着，就忘记了时间。弄得凌晨四点起夜的家政王姐吓了一跳：“你们又说了一夜话？” 少雄走了快两年了，想来，我们似乎已经把话都聊完了，又好像还没有开始真正地聊。

如今，当初那些彻夜长谈的热烈话题，已经褪色模糊了。唯有一个冬夜发生的故事，如同雕刻在岩石上的誓言，永难磨灭。那是1996年，一个飘着雪花的冬日。晚餐后，一声惨叫，惊得雪花飞起。刚刚灌满开水，还没有来得及送到餐桌上的热水瓶，被我一脚踢倒。水瓶塞子被开水冲掉，倾倒的瓶口，正好骑在我的右脚背上，满瓶开水酣畅淋漓地吐在我的右脚上。当时的我似乎被巨大的恐怖攥住，居然不会动了，除了那一声惨叫。少雄一下子扔掉手中的书籍，飞扑了过来。那些天，他正对亨廷顿刚刚出版的《文明的冲突》如痴如醉。飞速拿走水瓶的同时，他将我扶到沙发上，快速脱掉我右脚的鞋袜，又冲进厨房、卧室和浴室，变魔术似地在塑料脸盆放入大半盆温水， 把一大把长得有点像冰糖一样的透明的明矾放入盆中，用双手上下搅动。同时安排王姐，跑步去小区门口的小店，买来一卷大张的草纸。然后少雄取出一大整张黄色的草纸，叠成厚厚的、半张千张大小，完全浸泡在明矾水中。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印着两个相拥的花喜鹊的老式大肚子水瓶，和那个蓝底白花脸盆。少雄在沙发对面坐下，把我的右脚架在他的左腿上，把浸透了明矾水的草纸，轻轻贴在我烫伤的脚背上。 此时，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袭过来。 他一边做着这些， 一边安慰着我，一边又责怪我，怎么改不了毛手毛脚的毛病呢！“毛手毛脚”的我，用英文来说就是 careless，粗心大意是我的顽疾。从小，今天打碎一个杯，明天摔坏一个碗，是我的常态。上中学时，有一天好同学徐怡来家中吃饭时，给她做了蒸鸡蛋。结果蒸鸡蛋还没吃到，那锅蒸鸡蛋的开水就烫到了我的左脚。 巨大的水泡覆盖了我整个的脚面，撕心裂肺的疼痛持续了三天。妈妈带我去医院取的烫伤药，抹了五天。记得整整一个星期都不能穿鞋，至今还留有疤痕。妈妈说我整天心不在焉，她担心:“你这个粗心大意的毛病不改的话，将来不知道要祸害哪一个男人呢?” 多年后，少雄就成了我妈担心的那位“受害者”。只见眼前这位“受害者” ，正在用他的彭氏土法，医治 “施害者”烫伤的右脚。每隔几分钟，他就用手捧一小把明矾水，缓缓地、均匀地浇在草纸上。几个小时过去了，我感觉没有那么疼了，就催促少雄先休息。 他坚决地说:“不能前功尽弃，一定要继续到明天才行。” 这一夜，我们的谈话没有像平时那样海阔天空， 而是像所有热恋中的情侣一样，说得都是甜蜜的胡言乱语。记得我对他说：“在我的心中，整个世界，最帅最帅的美男子，只有两位。一位是西方的阿兰·德龙，另一位是东方的彭少雄。”他乐得口中的茶快要喷出来。 王姐几次想来替换少雄给我浇明矾水。他总是不放心，觉得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像他那样待我了。夜深了，有点疲惫的少雄，用放在手边的一条蓝色条纹的大浴巾，仔仔细细、对叠又对叠，铺放在一条木头长条凳上，然后轻轻地把架在他腿上的伤脚暂挪到了大浴巾上，用手捧起脸盆里的明矾水，轻轻地洒在我的脚上，随后，将我的脚架在他的腿上。我断断续续地睡着了，天亮的时候，我醒来，斜靠在对面椅子上的少雄，还在给我依然架在他腿上的右脚淋明矾水! 那一大盆明矾水已经见底了。 彼时，从他温柔的眼神和略略沙哑的声音里，仿佛长出了无数双婴儿娇嫩的小手，轻轻地抚摸我烫伤的脚背……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有奇效的烫伤药吗？第二天，我的脚完全恢复正常，没有红、没有肿、更没有起泡……如果，真的可以时光穿越，我愿穿越到那一年的冬夜，我愿那瓶沸腾的开水， 再烫我一次……

终于完稿了，在黎明前。不知不觉中，晨光已经透过薄薄的窗帘，偷偷溜进了屋子。我突然想起五代魏承班的词句：“春朝秋夜思君甚，愁见绣屏孤枕。”纽约的天亮了,可是没有了少雄的日子，我心里的天空，何时才会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