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臧克家一生与诗为伴，晚年却劝人“多写散文少写诗”。他认为，诗是以情驭情，散文是以理驭情，并感叹“我们的诗句，如同沧海明珠；我们的散文，似蓝田生烟的美玉”。写诗不仅需要深厚的生活积淀与高超的表达能力，更需要对语言和意境反复锤炼，否则不如不写。

收到挚友完海燕的诗集《我的诗行》已有些日子。他长期从事新闻特写创作，作品在社会上产生过广泛影响。此次跨界写诗，我起初不免心存疑惑：他的诗能否像法治文学作品那样驾轻就熟、达到相当境界？

时值初冬，天气骤冷，细雨飘零，外出不便。偶然瞥见书架上那本蒙了薄尘、装帧精美的《我的诗行》——封面上，海燕端坐沙发，正朝我微笑。信手翻开，便沉浸其中，不忍释卷。这部诗集收录145首诗，时间跨度约十年，可谓“十年磨一剑”。泡一杯六安瓜片，在空调送出的暖风中静静品读，竟浑然忘却了窗外呼啸的寒风。从早到晚，一气读完，身心始终处于亢奋状态。这些诗作首首动人心魄，扣人心弦，令人陶然忘我。

海燕的诗，善于从细微处着笔，却可见微知著。整体风格朴实素雅、真挚纯净，又不乏飘逸放达、豪迈洒脱。他格外重视语言在诗中的作用，认为诗的真情实感蕴藏于语言之中。没有美的语言，便没有美的诗。正因拥有深厚学养与文化自觉，加上旺盛的创作爆发力，他的诗作才如此繁花烂漫，令人目不暇接。

他的笔下世界丰富多彩：山川河流、故乡往事、青春记忆、一草一木、生活琐事……处处流露着天真烂漫的气息。语言看似平淡，实则内涵丰富；用词虽然质朴，细品方觉功力深厚。诗中的风景、声景与心景熔于一炉，完美交融。

他的诗作有两个突出特质：“诚”与“雅”。正如郭绍虞评价元遗山所言：“诚乃诗之本，雅为诗之品。”“诚”体现在内容的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不欺瞒读者；语言自然不做作，晓畅中蕴含深意。因此章法自如，毫无矫饰，凡人小事与诗人忧思同台演绎，苦乐相通。在激荡岁月里，诗人选择冷静思考，默默书写属于自己的篇章，不粉饰、不温吞，直言不讳地记录那个特殊时代。“雅”则体现为与流俗保持距离，富有文气。这种雅不是与俗对立，而是雅俗共赏，远离世故。既“诚”且“雅”，使得他的诗真实无伪、朴素明丽，达到了相当高的艺术水准。他以朴素自然的语境，在短小诗句中见微知著，素中含彩，让人间的苦乐感同身受，未言之处更有无尽之言。对过去的反思、对当下的谨慎、对未来的珍视，无不折射出他豁达与超越的生命态度与人生追求。

海燕的诗，从不夸饰也不掩盖。无论大小题材，都经过深思才落笔，新奇中见平实，尽显治学严谨之精神。熟知海燕的人都知道，他的父亲是安徽文化名人，其本可大书特书家学渊源，但在《陪老父亲在巢湖边喝茶》一诗中，只选取一个朴实场景：“在巢湖岸边支起茶几/两个透明的玻璃杯/两小撮翠绿/一壶滚沸的纯净水/开启了与耳不聪目不明的百岁家父对话”。知父心、孝子情力透纸背，却毫无夸饰。结尾仅用寥寥数语：“家父/国务院特殊津贴领取者/著名剧作家/却两袖清风/一生坦荡”。读至此处，不禁想起教育家陶行知的名言：“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此情此景，此言此诗，正是诗人父亲一生淡泊名利、清白坦荡人格风范最为生动的注脚。

《折戟华山》记叙了诗人从自信登山到无奈放弃的过程，情节完整，细节生动，心理活动细腻：“医生告诉我这是胖/所以你不行/那晚我很心疼/钱是一个问题/更多是想到了/这胖/这年纪/或许也是我折戟华山一个/更重要的因素吧！”诗的表层是身体与意志的冲突，深层则是对现代人征服欲望的无情反讽，隐含的是对自然之敬畏。

诚然，若以精益求精的目光审视，诗集中个别字句的推敲与编排，或许尚有切磋与升华的空间。例如，在《斟最烈的酒，醉春夏秋冬》一诗中，“打烊”一词误排为“打样”。依据《现代汉语词典》，“打样”特指印刷前的校样工序，而“打烊”方指店铺晚间歇业。这或许是印制过程中的无心之失，但正如宋人宋自适所言：“日用功夫在细微，行逢碍处便须疑”，在此不揣浅陋，特为标出。此举非为苛责，实因深知海燕兄素来有追求完美之秉性，此番“立此存照”，恰是期望这本已堪称精美的诗集，在未来能臻于至善，了无遗憾。

海燕的诗充满亮色、希望与信念，让我们看到：人间本是大美之地，只要超脱物质困扰，潜心滋养心灵，便可从容寄情平生所爱。期待海燕凭借深厚的文化底蕴、智性的哲思，以澎湃激情之笔，透视文化、历史与生活，写出更多优美诗篇，传递智者的思考与感悟。（黄建初）